返回第2章 四海无闲田(2 / 2)不良人旧史首页

李神福顿了顿,再次看向上位不动如山的首领,终于问道:“各地灾荒不绝,饿殍遍野,大帅还要为了那什么秘宝,不肯回京吗?”

袁天罡语气略沉:“若本帅不回,你待如何?”

“属下不敢苟同。”

这句话出口,本还算平缓的气氛霎时降至冰点。袁天罡分毫未动,莘七娘已经屏住呼吸,只李神福还敢执拗看向那孤坐高位的身影。

袁天罡缓缓抬手执起茶盏,注视其上氤氲茶香,半晌,平静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们所有人的意思?”

“此属下一人之怨,请大帅责罚。”李神福自觉起身跪下,泰然自若。

“呵,”袁天罡却嗤笑一声,将茶盏放下,“刘操、梅岩虚、高仁厚、王景崇、安仁义、潘炕、张居言、段成天,可有错漏?”

那嘶哑的喉咙每翻出一个名字,李神福背在身后的手便收紧一分,只面上还不动声色——他这时候若是露了破绽,才是真害了他们。

话到最后,袁天罡突然抬头转向莘七娘:“也包括你吗?”

“大帅!”呼喊脱口而出,事发突然,李神福竟来不及掩饰下意识浮现的慌张。

“请大帅责罚!”小姑娘反应更快,袁天罡开口的瞬间已咬牙跪倒。

她根本不知道天藏星打着犯上胁从的主意,但李神福话既出口,覆水难收。她现下袖手旁观当然能自保,可大帅念出名字的几位怕是都难逃一劫。她自知人微言轻,要求情,也只得赌上这条命,与他们共进退了。

李神福玲珑剔透,自然立刻反应过来莘七娘的意思,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失策!李神福心思电转,他此前一力承担已是欺瞒在先,此时再说与七娘无关,纵是实言,大帅也必不会信了。

不行!绝不能把七娘牵扯进来。

“好。很好!”上位者话锋陡然一转,凝练真气横扫,字字冷如塞北数九刀风,“藩镇兵变换帅靡然成风,不想如今我不良人中也生此悍将,当真是藏龙卧虎。李神福、莘七娘,真以为本帅不会杀了你们?”

内力排山倒海,李神福首当其冲,内息紊乱,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却仍撑着纹丝不动,挡住扑向身后少女的罡风:“天闲星等人绝无此意,更与天机星无关,是属下一时义愤。天下大乱,正是用人之际,天闲星众具是大帅臂膀,纵属下再糊涂,也不敢拖累他们下水,致不良人分崩离析。还望大帅明察。”

“既如此心怀天下,”袁天罡闻言冷笑,振袍起身,缓步立于李神福身前,“你若是坐在本帅的位子上,该当如何?”

“属下不敢。”李神福勉强道。

“不敢?有何不敢?”袁天罡讥笑,“临死之前,话未说尽,便不觉不甘吗?”

“……”李神福深吸一口气,涩声应道,“谢大帅。”

青年微闭了闭眼,再抬头时已神色如常:“属下愚见,自咸通九年感化镇庞勋造反,七年来我唐境内烽烟四起。陛下昏昧,宦官专权,藩镇割据,门阀林立,率土之滨哀鸿遍野。大唐早已腐朽不堪,非杀一人、斩一将、除一臣可挽。若要起死回生,非下猛药不可。”

“当壮士断腕,以雷霆手段,剜去腐肉,或有一线生机,不破不立。”李神福声线微颤,双眼却更亮,灿若星辰,“属下从未见过贞观开元景象,今生亦无缘得见,但属下相信子孙后世必能重现万邦来朝之盛世。”

“你的话说完了?”袁天罡语气依旧死水一潭。

“属下无憾。”自知命数将尽,李神福只伏拜下去,同样镇静。

袁天罡却再度开口:“你既知不破不立,又何必进言,劝本帅回京?”

“大帅?”峰回路转,便是李神福智计也一时晃神,下意识直起身来,讶异看向那高不可攀的背影。

“救世之法既不在长安,本帅还朝又有何用?”袁天罡抬步走回主位,垂眼看向座下依旧满脸呆滞的下属,不满道,“天藏星听令。”

“属下在。”李神福下意识抱拳。

“命你即刻回长安,遣不良人三十六校尉离京,遍行疆界。”袁天罡自怀中摸出一张通透妖异的翡翠令牌,甩进李神福手中,“不良人久居长安,眼睛被蒙住够久了。本帅要知道,如今天下究竟是怎一番模样。”

“属下遵命。”李神福连声线激昂颤抖,一时竟不能自已,“只调兵遣往何处,还请大帅示下。”

“呵,”袁天罡声音里竟多了点笑意,“你不是多谋善断吗?”

李神福又是一愣。

“此事便交予你全权负责,”袁天罡平淡道,“若有疏漏……”

“属下提头来见!”李神福眉飞色舞接着首领的话说下去。

“嗯。”袁天罡心不在焉应一声,“下去吧。”

“是。”李神福喘了两口气,平复沸腾的热血,才起身便看见背后一声不敢吭的莘七娘,不禁莞尔,又回头道,“大帅……”

“做好你的事。”深不可测的上位者冷冰冰道。

青年无奈耸了耸肩,投给同僚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忙不迭溜出去了。

再没人挡着,莘七娘只得硬着头皮唤一声:“属下知错,请大帅责罚。”只是说得虚软无力,没半分方才的铿锵。

“错在何处?”那声音沉沉压在头顶,听不出喜怒。

“大帅早有决断,七娘不该多管闲事。”小姑娘没敢抬头,闷声回答道。

没听见回应,莘七娘咬了咬牙,搜肠刮肚:“不该包庇天藏星,不该揣测大帅之意,不该为有罪之人求情,不该扯谎,不该贪吃……”

“够了。”听着孩子越说越没谱,袁天罡不耐烦打断,“马棚廊下,站一夜桩。”

“得令。”莘七娘大大松了口气,一溜烟跑了。

几呼吸间,人走茶凉,四下具静。

半晌,袁天罡才缓缓摘了面具,露出那张狰狞可怖的骷髅,执著拈起一角玉露团送进齿间。

骨质咬合摩擦发出异响,碾碎脂膏,将一团囫囵吞下同样千疮百孔的喉管。

“酥且润,味同嚼蜡。”艰涩的声音在空荡中堂幽幽四散,“民脂民膏,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