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离家5年的林晨回来的第七天。
发黄的双指上,夹着根烧到一半的中花烟,笔挺鼻梁下的梅花双眸,深邃惆怅异常。
此刻的他坐在农村露天篮球场的水泥观众台上,球场上比赛激烈。
可林晨却与周围眼含期待目光、时刻关注着场上比赛动向的观众不同。
被压到变形的凌乱长发、漆黑臃肿的眼袋、发白的嘴唇,无不彰显着昨晚没睡好。
没睡好的原因也很简单。
昨晚他在二叔头七时见到了鬼,准确的说是他二叔的鬼魂。
就在空旷的院子里游荡,身穿黑色寿衣,赤足悬空、漫无目的。
这种离奇的情况他还是第一次见,刚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与二叔五年未见,见面就是永别,太过思念而产生的幻觉。
但楼下的二婶却立马缓缓从凤尾竹的月影中走了出来,身体微微颤动,略显激动。
森白月光下,还可以看见她眼里泛着的泪花。
开口道:“孩他爹,你终于回来了!”
二婶也能看到,这样看来,是二叔的鬼魂无疑。
双脚离地的二叔身体顿了一顿。
“没错,二叔居然听到了!”
随后幽幽转过如同涂满白面粉的怨脸。
这脸……如何形容呢?幽怨中夹带着惊悚。
见到此情此景,连在外闯荡多年的林晨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嘶~!”
虽然二叔生前待自己就如同亲生父亲一般亲近,可小时候村里老人都说人死后无情。
据说人死之后,生前的恩与怨就再与自己无关。
死前圆满的人,死后会忘记生前所有事,灵魂自动步入轮回。
而冤死、惨死、横死之人的灵魂,不入轮回。
久而久之,怨气积攒,逐渐萌生出找替死鬼的执念,变成见谁杀谁的厉鬼。
因此,不管是好鬼坏鬼,只要是鬼,就再也与自己无关。
好鬼不认人,坏鬼想杀人。
人鬼殊途,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就在林晨正低眉思考,院子里却传来了二叔的声音。
“孩他娘啊,我无能,守不住了。”
“小晨年龄尚小,送他出苗岭吧,我以性命相抵,该足以护他这一世周全。”二叔脱口道。
“时间不多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二叔沉郁道。
扭头便消失在院中。
“???”林晨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这就走了?不再跟二婶叙叙旧?难道他刚才是在特意等二婶?”
“孩他爹!”二婶不舍喊了一声。
躲在二楼窗边的林小北悄悄看着这一幕,凉风吹过,这才惊觉自己背后早已一大片的湿冷。
“这是什么操作?难道世界上真的有鬼?”
“但既然是鬼,那他又如何认得二婶的?”
“他跟二婶说的让自己离开又是怎么一回事?”
林晨趴在木窗边,没有打扰,只静静望着二婶缓步离开了院子。
熟练掏出长裤裤袋里的红色烟盒,夹着个路边便利店里随处可见的两元打火机。
利索抽出一根烟头,张嘴轻轻叼住,拉了出来。
左手挡风。
“啪嗒!”
环成一个圈的手掌里橘色火光浮现。
嘴里吐出一口平复心情的青烟,望着窗外月光下阴冷的灰色混凝土地面,边抽边想。
直到抽完一整盒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晚上睡觉时老感觉浑身没劲,不管盖多厚的棉被还是感觉寒气逼人。
越想越觉得惊悚,于是隔天天一亮便跑到了村里的篮球场上,想借着苗族吃新节的喜庆氛围冲冲煞。
今天是苗岭苗族的吃新节,如今正值夏季农闲时期。
每年的现在,外出做长工的农民工都会搭伙回村喝酒吃肉,共同祭拜祈祷田间郁葱的稻穗茁壮成长。
而祭祀的主要方式,便是斗牛。
苗族斗牛文化源远流长,可近些年来,祭祀方式却出现了巨大变化。
原因是往年暴躁的公牛踩死踩伤了不少人。
虽然死掉的人并没有亲口说过被牛撞死是莫大的冤屈。
但稍微读过点书的都会觉得这种民俗野蛮无用,就替他们开了口。
斗牛也就逐渐改成了篮球赛。
打篮球远没有斗牛激烈,但过度劳累以至于猝死的人却丝毫不减。
这个也没办法,场边几千个观众都是抱着看斗牛的心态来看球赛的,区别不过是从之前的一对一变成了五对五罢了。
谁冲得猛,谁就能获得鼓励斗牛冲撞的欢呼声。
……
林晨独自坐在灰色的混凝土台阶上,抓耳挠腮,实在是想不通昨晚“见鬼”的原因。
想依靠人脉问一下缘由,却无从下手。
如今这村里还认识他的人没几个,他五年前离开时才14岁。
这5年的光阴,足以改变一个人所有的音容笑貌。
路上碰到的老人大都认得他,可惜全都支支吾吾半天叫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都只憋出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呀孩子”。
想问二婶,却又不知道该怎样说出口。
现在的二婶毫无疑问跟死去的二叔是一丘之貉。
要知道二叔5年前将他赶走的时候,亦是不由分说。
可见二婶绝不会如此轻易将二叔的秘密告诉自己。
……
“唔~!!!”
滔天的吼声突然从耳边传来。
所有人双手在嘴前围成喇叭状,兴高采烈发出了鼓励蛮牛冲撞的欢呼声。
林晨抬起头,耷拉着眼睑望了前方一眼。
只见在观众的鼓励下,篮球场上,红衣队伍得分后卫一人持球快攻。
面对三人防守。
先是用一个艾弗森的crossover过掉对方的矮个子后卫。
紧接着一个欧洲步晃晕对方中锋。
前来补防的大前锋也没讨到好处,被一个勾手抛投颜射进筐。
还跟对面高高伸出的手肘撞到了一块,脸都给撞变形了。
顿时有些恼羞成怒,手脚不干净顺手将8号持球手撞倒。
“哔——!!!”
灰衣裁判类似蛤蟆般跳起,吹响刺耳的犯规哨声。
红衣队员离开马不停蹄从后场奔袭而来,一拥而上,不停推攘着对面大前锋。
蓝衣队员眼见自己兄弟被欺负,受不了这气,也跟着冲上前互相推攘起来。
冲突在观众的欢呼鼓动下愈演愈烈。
这不比球赛好看多了?
眼看球赛即将变成拳赛,主办方也终于出马。
观众席上的主办方观众一拥而上,团团围住,将球员控制了起来。
随着周围人都涌入球场。
本来密集到快要窒息的周围顿时变得空旷。
“林晨?”
左边突然传来不确定的询问声。
林晨恍惚地转过头去,不远处站着一个身材不高的瘦弱男人。
穿着明显大好几码的脏灰色短裤,在瘦弱的腰间耷拉着,似乎轻轻一扯就会滑下来。
上半身穿着一件老旧的暗黄色短袖衬衫,仔细观察,还能看到肩膀上破了几个小指粗的孔洞。
身旁跟着一个衣着有些精神的黄发女生,化着浓妆,大红唇大黑眉,看样子应该是他女朋友。
男人年纪不大,正两眼放光盯着自己。
这个眼神……,林晨瞬间认出了他来,又惊又喜。
“小明?!”
“林晨?!”
两人顿时都咧开了嘴角。
同时站起,身体不由得向对方走近。
走到眼前,互相打量了一番。
林小明不由得惊叹道:“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认错人了,这么多年没见,居然这么高了。”
林晨看着跟自己下巴一般高的林小明。
“别说我了,你也一样长高了啊!”
林小明:“……”
“你会不会说话,不会说就少说一点,你我什么关系,用不着客气!”林小明道。
“哈哈哈,好好好!多年不见,不讲客套话!”林晨回道。
两人含情脉脉的望着对方,暧昧的甜蜜气氛在空气中弥漫。
就差手牵手一起去散步了。
这是林小明,与他同村同岁,在还未上学前就已经认识了。
真正意义上的发小。
一起溜过冰,洗过澡,下河摸鱼抓螃蟹,过年买炮炸粪坑……
无乐不做……
可惜这一切却在5年前戛然而止。
5年前林晨父亲意外溺亡,紧接着林晨就被二叔连夜送走,两人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今日再见,互相都多了些沉稳,少了骨子里那股执拗的孩子气。
林晨这五年来走南闯北,什么活都干过,自认为历经世间沧桑。
可如今再跟发小见上一面,才发觉他所经历的苦难看起来丝毫不比自己少。
“最近过得怎样?”林晨率先开口问道。
“哎~,还能怎样,前几年没考上高中,辍学了。”林小明叹气道。
伸手从宽松的短裤口袋里掏出一小包廉价烟,递到林晨眼前。
“喏。”
林晨伸手取出烟,叼在嘴边。
林小明自己也拿了一根。
顺手掏出火机。
先张手捂着凑近林晨,帮他点着,随后才回过头来点燃自己嘴上的。
“呼~。”
两人并排坐下,身边烟雾缭绕,都在享受多年来内心难得的平静。
“你二叔去世了才回来的?”
“嗯嗯,也得托他去世的福,没去世前我连苗岭的土特产都吃不上。”林晨自嘲道。
“哈哈哈,你二叔也真是的,也不知道他在担心个什么东西。”
“……”
“你呢?那女孩是你女朋友?”
“不是,她是我老婆。”
“结婚了?”
“没,怎么可能,还没到结婚的年龄呢,只是已经办了酒席而已。”
“可以啊,酒席都办了,什么时候的事?我都没来得及给你包红包。”
“你可就别包红包了,这么早结婚又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怎么?难不成是中招了才办的?”
“嗯嗯,应该是有次酒喝多了,忘戴了。”
“这样子啊,有时喝多了确实难办,但你就没想过打了?”
“想过啊,可人家家里人不让,说打了以后生不了,影响自家女儿前途。”林小明有些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