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谁也不是独自一人。
容平早早在厅堂里备下一只小火炉,炉子上煨着一壶水,开了就能泡茶。
煎熬着也是煎熬,忧虑不会减少半分,似乎开始习惯不可预测的变数的刁难,茗兮比最初时显得淡定不少。狐裘很暖,火炉更旺,只欠一杯茶香提提精神。
古阳终于找到机会细细询问他对于自己身体里住着别的东西这件事的想法。茗兮看过许许多多志怪卷本,就算全不当真,也总该有些离经叛道的念头才对。他此时希望这些荒诞不羁的故事可以给予茗兮共鸣般的安慰。他自己已经不人不鬼,总不能一家子都这样。茗兮也一定是这样烦恼着。
“也许,你的事有解决的办法。”他说。
水开了,顶着壶盖“噗噗”作响,古阳刚要伸手,茗兮已经把水壶提了起来。
“你不如还是想想自己的事情。魔王的公主,千年的狐妖,现在又冒出来个来头很大的远亲,古阳你觉不觉得你很好命?”茗兮干笑两声,把泡好的茶推到好命人面前。
转移话题不是好兆头。
古阳摇头:“公主,狐妖,方外仙人,都和我没有关系。我的亲人只有你,我的家在落花蹊。”
“魔生对你的期望,你不打算担负吗?他可救了你三次。”
“我并没有请求他救我。”古阳闻了闻茶香,容平姑娘的东西没一件不是珍品。
“所以,你要拒绝吗?”茗兮眯起眼睛看他。这个清淡寡味的侄子是个多么有情有义的人他怎么会不知道。
“古阳,你为什么那么喜欢落花蹊呢?天下之大,就没有你想再去看看,想去安家的地方了吗?”
古阳顶着炉子里的炭火,明晃晃的火苗洋溢着希望和温暖的寓意。
“茗兮,我不知道四界之内,还会不会有一个地方像落花蹊这般无欲无求,它不会对我提要求,不会要求我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住进去,不会要求我带来些什么留下些什么。”
“那是因为落花蹊本就是个一无所有的地方,它自然不能再对你有所要求。”
“我也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一无所有的人就适合待在一无所有的地方。”
“以前你这样想或许没错,但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你并不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你可以做大事,只有你可以做到的事。落花蹊本身也不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地方,你可以让它重新活过来。”
“也许有些东西就让它继续沉睡比较好。”
茗兮看着古阳的眼睛:“也许是,也许不是。是与不是究竟应该谁来判定?”
古阳沉默了一会儿说:“世间自有公理,不用你我。”
“古阳,这个世界是不讲道理的。你想不想根本没人理会,他们仅仅在意你可不可以能不能做这件事。”
意见相左已经不是第一次,茗兮端起茶盅一饮而尽。
茶是好茶,可是太苦。古阳觉得舌头上的涩味一路流到了心底。
大雪泼天,时光拖拉。
煎熬,更煎熬。
他轻轻地念起一首小曲,还是武小关唱过的:“江水滔滔,青山巍巍,天涯路走天涯人。世事成空,红尘一笑,万年已过万万年。”
茗兮皱眉,然后说:“你一直没变,可我变了。”
古阳回答:“你没变,你只是长大了。而我,在遇见你的时候已经长大了,所以不会再变。”
“那时你也不过十五岁。”
“这十五年像是过了五十年。”
茗兮“噗嗤”一声笑出来:“你看上去哪有那么老?”
气氛缓和下来,古阳握了握拳头,看着炉子里渐渐黯淡了的火光,轻轻说:“茗兮,我不想那样。”
“什么样?”
“成为掌握着重要关键的人。我只想做落花蹊里的古阳。”
茗兮重重地踱步过来,伸手搭住古阳的肩膀:“可是,你现在的确是这样的人,你承不承认,愿不愿意,都已经是这样了。其实从你出生起就是这样了,只是现在才有人告诉你罢了。”
古阳侧过头望向窗外,白色的雪和红色的火光开始有了变化。
九头鸟的火焰黯淡了些,与之相对的,风雪也大有暂歇的态势。看似自然而然的变化,却表明两股力量对抗多时后,终于互相都显现出达到极限的疲态。九头鸟的火是妖火,是魔物,是虚幻之光,是异端之力,是歧途的强大。林长仙的雪是圣雪,是神物,是真实之光,是正统之力,是天道的威严。仿佛是妖术和仙法间不经意的随性一比,两败俱伤的结局却早已注定。
容平看着雪花越来越稀疏,渐渐变成了雪霰,再然后终于和普通的小雨差不多时,就喝停了九头鸟不再喷火。
九头鸟显然也是强撑了许久,容平刚一喊它停下,便立时,摇晃着九颗硕大的脑袋伏在地上喘息。
它是凶残的猛禽,也是傲娇的古妖,面对天敌般的仙人,哪怕战至最后一息,它也决不允许自己先退。
容平跳下车,挨个抚摸它的九个头,从荷包里摸出一把各色丹药逐一喂它服下。
雨水一时半刻停不了,但已构不成威胁。容平叫小山停下歇息,和魔生一道进入车内呼唤众人吃饭。
古阳这才发现,窗外天空已和之前完全不同,是暮色将至的凉灰色。
不知不觉,一天也就过去了,容平没有顾上给大家安排午饭,因为太过紧张九头鸟和风雪的纠缠。似乎也没有一个人想起来,今天其实连早饭也没有吃过。
紧张感消除后,人就觉得饥饿难当。
容平摆出了比平时更为丰盛的晚饭,五目子和白锦绵吃得狼吞虎咽,白锦绵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的说,郑平师尊睡了一天感觉好多了,有事想跟魔生说。
古阳放下筷子看着魔生。
魔生眨眨眼睛:“一起去吧。”
都说人老了之后,身体会缩短变小,因为骨骼松散后脱了形状的缘故。此时躺在棉被下的郑平就像个寻常的耄耋老人,生着大病,身躯佝偻,奄奄一息,只有眼神里不肯黯淡的精光表明了他深厚的修为以及不屈的意志。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这把老骨头已经用得够久,不必为此悲伤。”郑平读出了古阳眼里的哀色,宽慰道。
魔生给他把脉,神色颇为凝重。
“人参汁的味道和酒没法比,但确实是灵药,可以暂时苟全性命已是奇迹了。凡事都有个时间,不能太为难别人,也不用太为难自己。”郑平握住魔生的手,谆谆之语犹如良师。
“忘年之交,也只剩下你了。光罅走得太早,不然你们还能一起喝喝酒。世间数百年,除却那两个徒弟,也再没有值得我牵挂的事。唯一遗憾的就是青小二,怕是见不着了。”
魔生静静地听着,话里提到的人亲疏有别,但都是他知道的。
“这场雪阻隔了很多东西,可也给有些人指明了方向。”
“我并没有感觉到有追兵。”
郑平望向古阳。
“前辈,是否和我有关?”
郑平问了别的问题:“你觉得出身代表什么?”
“代表了我的来历。”
“来历能代表你吗?”
古阳皱了眉:“来历定义了我应该往哪里去。”
“你准备去来历要求你去的地方吗?”
“我还没有想好。”
“既然你还没有想好,来历于你又有什么用?还是说你认为你终究还是会走上它要求你走的路?让你犹豫不决的原因又是什么?”
“师尊,您别太费精神了。”
“若光罅还在,他会怎么说?”
魔生摇头:“他不在了。”
“是啊,所以我替他说,这句话是他说过的,‘从哪来重要还是往哪里去重要?’”
古阳听懂了,轻声说:“自然是去哪里重要。”
魔生给郑平掖平被角,郑平闭上眼睛。
古阳跟着魔生走出房间,看着他半明半暗的背影,古阳这样想着:淹没我的是血脉传承,淹没你的又是什么呢?
因为此刻的魔生看上去非常非常脆弱,古阳知道他是因为即将要离别的朋友而哀痛,而那份哀痛似乎无法和别人倾诉。魔生已经活得太久,他应该只和时间做朋友,这样就不必承受一次又一次注定的分别。
他又想到了叶柔秀。
那些生命已经接近无限的妖和仙,魔和神,摆脱了时光的束缚,还有什么值得他们拼命追求的呢?
在他看来,魔生是,叶柔秀是,郑平也是,就连那个遥遥高远不可企及的仙人,依然似乎是拼劲了所有在索求。
古阳非常明白,一直以来他所欠缺的就是这样东西——对这个世界的执着。
郑平微微睁开眼睛,屋里昏暗不明,他的目光却好似仍在搜寻,然后又长长地叹息一声。
你和你的父母全然不像,倒是像极了我那个傻徒儿。
人人都想问道成仙,如若不能,哪怕入魔成妖,也想借此获得长久的永生和强大的力量。然而,日月星辰,江河湖海,永久,恒长,意味着多么深痛的孤独和厌倦。
世人不懂,世人不在乎。
但你和云浦都是懂得的,都是在乎的。
对永恒的敬畏,对力量的抗拒。那是你们天性里的善良在做着选择。
永恒和无限是一件多么无趣又寂寞的事情,只有在成仙之后才会明白。没有成仙便明白的,只有神。
人人以为神比仙更缥缈虚无无可攀折,却不知,神佛一般,自在心中。
雨声渐渐变小,山林重归宁静,只余车轮滚过泥泞时发出的摩擦声。
古阳走去车头,撩起车幔时才发现,山林已经陷入沉沉黑夜,雨后清新冰冷的空气中雾气渐生,悬挂于车头的两盏灯笼不知是用什么材料的灯罩笼着,既不受风的催动摇晃,也不见被潮湿晕染的朦胧。
容平明艳的曲裾拖着长长的身影洒落幔帐,九头鸟变回翠鸟的模样停在小山背脊上打盹,他们突然变成了一幅和谐美满的画,好似耕田间隙正在休憩的水牛背上停着欢快的麻雀,平静温暖的俗世风光。
可惜,现在已是夜晚,没有耕田,更没有朴实的农家和乡村,这里是荒山野岭,只有逃命的人和追兵。
“容平姑娘。”古阳坐在另一侧的车辕上,小山听见他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似乎对来人很满意的样子。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和容平说些什么,他只是不想睡觉也不想休息,也不想一个人待着。他以为容平是不会和他聊天的,他只要沉默着自己的沉默就好,没想到容平却立刻说出了她的烦恼,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下雨天是留客天,容平想家,想娘亲。”
“那不如早些回家。”
容平木讷地笑笑:“容平还要修道,修自己的道,等修完了才能回家。”
“你自己的道?”
“是的,每个人都在修自己的道,只有把自己的道修好,才算是真正的圆满。”
“容平的道是什么?”
“随遇而安。”
“什么是随遇而安?”
“春天过去,夏天就来,夏天过去,秋天就来。万物有时,寿命也不会永恒,遇到的,便是好的,不去选择遇见什么,只把遇见的都当做好的。”
古阳凝视着容平认真注视着黑夜的脸,和她相比,连月光都要黯淡八分。
“听说,茗兮弄丢了你的宝贝。”多嘴多舌的肯定是魔生。
容平迟疑一下,点点头。
“对不起。”古阳慎重地说。
容平转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睛说:“即使你说对不起,长命锁也找不回来了。而且,又不是你弄丢的,你为什么要道歉?”
少女的眼睛像星辰,古阳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回答:“就算这样,我还是要道歉。为了能让我自己好过一些,也想让你好过一些。”
“茗兮他,有点骄傲。”
容平蹙眉:“那是自卑。”
古阳一怔。
“他一定是看着你的样子长大的,却没办法长成你那样,所以就很着急。他一定很后悔扔了我的东西,但是不知道怎么弥补,所以只好装作无所谓。”
古阳仰望夜空中的圆月,第一次不觉得它那么可怕,月亮其实是很美很美的呀,就像现在坐在他身边的这个姑娘的内心。
这辆辇车里的人,都是那么好那么好的人,是和金将军他们一样好的人。
他仿佛从月光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不是风雪中濒死垂危的少年,不是落花蹊里自绝于世的弃人,仅仅是自己,和容平姑娘一样好的人。
“呀,小姐,其实他也长得蛮好看的嘛。虽说及不上小姐你的万分之一。”
和王母辇车隔着一座山头的坡地上,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正在扎营休息,帐篷很华贵,马匹很壮实,并且没有一个士兵露出疲惫的倦态。这不像是一支奉命追捕的军队,倒像是陪侍贵人出游的随从,粮草充沛,赏景看花,随意走歇,修整得宜。
镜子还是那面镜子,镜子里的青年被月华照亮了眼瞳,像一汪湖水也像一口深井,清寡的面容和月光相映成辉。
贵妇伸手触碰那青年的脸,指尖还未碰到镜面又缩了回去。
“小时候还更漂亮些,长大了反而变丑了,想来是张开了随他父亲的缘故。”
“我喜欢漂亮男人。那个小王爷就很不错。”
“现在是不错,等到他被蝃蝀吃了之后就不好说了。”
“趁现在赶紧多看两眼。呵呵。”
为了赶上被风雪耽误的时间,也为了逃避可能被风雪引来的追兵,这天夜里,容平没让小山休息,自己更是坐在车头打算彻夜赶路。小九在夜色里悄然穿梭,侦查探勘。魔生倒是一派淡然笃定,临睡前出来安慰众人说,仙人是最要面子的,失败了一次就不会再次出手。但未免夜长梦多,赶路还是最稳妥的。于是他仔细查看了辇车各处的防范措施,然后摸摸容平的头说明天一早来接替她。
驾车到了半夜,古阳还是坐在车头没有睡意。容平和他商量想召唤来别的妖兽接替小山小九,他们今天太过劳累了。
“大半夜的,动静会不会大了些?”古阳问。
他俩都不是多话的人,深山老林,沉寂孤独。不知何处传来的鸣叫声像是翻过万重山岳幽幽而至。
“不会不会,宝宝们远远地一直跟着我,看见人多就不出来罢了。我倒是有点担心小山闹别扭,它可爱逞强了。”容平一本正经地解释。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和它们沟通。”古阳看着被夜色紧紧裹住的狭小山路,漆黑不知尽头。只有小山不停踢踏着的脚步声。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朋友吧。”
“你不觉得害怕吗?”
月光柔美,夜风肃穆,少女星辰般的眼睛里闪烁的是了然于心的肯定:“小时候,大家都怕黑,长大之后就不怕了。容平第一次见到它们就像小时候怕黑的感觉。但很快就不会了。”
容平略略收紧缰绳,小山便停了下来。它转过头回望过来,两只精光闪闪的小眼睛里有淡淡的疑问。容平跳下车,走到它身旁,抚摸它壮实如山的脊背,然后在它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听不见的话。
小山起初奋力摆头,十个蹄子齐声踱步表示抗议。容平把下巴放在它粗短的鼻头上,双手不住在它脖子上磨蹭。
过了好一会儿,小山才接受了容平的指示,细短的小尾巴轻轻一甩,眨眼间变回了野猫大小,容平伸手将它揣在怀里。
九头鸟发现了同伴的退出,急忙飞过来停在容平肩头用无声的注视表示询问,容平刮一下它的小脑袋,轻声哄道:“今天你们都累坏了,好好去睡一觉,后面路还长着。”
小山把头搁在容平脖子上,半眯着眼睛轻声呼噜,还是不甘心的样子。
容平把两只缩小的妖兽交给古阳:“宝宝们喜欢你,你照顾一下它们吧。”
古阳一愣,这是要带它们回他房里睡的意思吗?
“新来的宝宝怕生。”容平说,“晚安。”
古阳默默撩起幔帐。
真是个实诚的姑娘啊……
一进车里,小山就挣扎着要起身,九头鸟也不停用嘴啄古阳的耳根。
古阳苦笑道:“知道了知道了。”
他走到窗边,小山爬在窗口上往外伸长短脖子,小九站在它的脑门上再伸长脖子。
小山的十只蹄子踩在古阳胸口,顶着他的肋骨微微生疼。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还挺舒服的。
一个雪白的身影一晃而过,车轮又重新“咕噜咕噜”地转动起来。
和小山比起来似乎是不大的一只。
小山呜咽一声,默默缩回古阳怀里,连小九也失去了一贯的倨傲姿态,恹恹地跳到古阳肩头,蹭蹭他的耳根寻求宽慰。
古阳看不清那只妖兽,看清了也不认识,如果连九头鸟都甘拜下风的话似乎是个能让人自惭形秽的品种。
他躺倒在床上,想着明天醒来会看到一个怎样的伙伴。很快沉沉睡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