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是粗蛮的,落花蹊是荒弃的,蛮荒之地少丽色,又因为嫦娥公主的缘故,古阳对太好看的女子有天然的疏离和畏缩。像容平那样的孩童纯挚倒也无妨,像阮沉蕴那样的邻家可亲更为舒适放松。可身边这个女子不仅美得妖娆万状,媚得如水柔波,更有一双灵灵幽光的狐眼,一段纤纤若柳的细腰。那美貌中还有五分娇俏,三分可怜,余下两分全是哀怨,想来是没有男人能坐怀不乱的。古阳当然也是男人,可却是个十足十的笨男人,于是他就呆呆地看着她,整整半响没能说出一句话。
女子起先有些羞涩,低头摆弄衣袖,左等右等不见古阳开口后,抬起脸端详了他片刻,眼色骤冷,笑语道:“哎呀呀,我还想是怎样的蠢驴会活得不耐烦才跳进这样的地方,说来也是,聪明人才懂得怎么欣赏美女,你这蠢汉自是不能的了。”
女子抬手一挥,容貌未变,神情和衣衫却变了样子。
若说刚才那个是地狱女妖,现下这个便是天宫女仙。
她的襦裙齐整端庄,有些旧,有些破败的白色却是出尘绝世的道境仙意。
这身白衣和她脸上冰冷的笑容让他感到很熟悉,可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仙女也美,但比妖女正常多了。古阳找回了说话的能力。
“姑娘?”
“叶柔秀。”声音也冷。
“叶姑娘,请问这是何处?”古阳左右打量,这是间普普通通的草庐,比他在落花蹊住的屋子还更为简陋。
“这里?你不是知道的才要闯进来的吗?”叶柔秀冰冷的声音里有深深的嘲弄。
“我来……找……一个朋友。”
“朋友?”叶柔秀冷哼一声,“你和不生不死地的人做朋友,你是想被四界唾弃吗?”
古阳回答:“我本就是四界不容的人。”
“那你还敢来不生不死地?没人会来救你。”
古阳沉默一下说:“我的朋友会来救我。”
“你的朋友有多厉害?”
“不太清楚,”想到魔生和容平,古阳微微一笑,“应该差不到哪儿去,他们已经救过我几次了。”
“这么天真,看来是没有吃够苦头。人心难测,救过你一次,不代表会一直来救你。”
“我也不是那么天真,而且,我也吃过不少苦头。”古阳想了想,又说:“当然,可能不如前辈吃过的苦那么多。”
“前辈?”
“那只白狐是前辈吧?”
叶柔秀眯起眼睛,冰冷的神色淡淡一转。
“既然知道得罪了前辈,是不是理当该有所表示?”
“晚辈何曾得罪过前辈?”古阳皱眉,“晚辈得罪的是一只狐狸。”
叶柔秀伸手往古阳脑门上轻轻一指,指尖都还没有碰到皮肤,古阳就已经觉得头痛欲裂,天旋地转。
“没人教过你不要和前辈顶嘴吗?”
古阳从床上滚到地上,他双手抱头极力忍住疼痛不叫出声。
叶柔秀负手而立,冷冷地看着古阳在地上打滚,眼色坚硬又狡猾,却没有温度。
“叫吧。叫得越大声越好。我听着满意了才能停下,叫吧!”她转身坐在一旁的竹凳上,“吱呀”一声像是谁的哭诉。
古阳浑身打颤,不停哆嗦。他蜷起身子,十指扣紧脑门,额头被指甲抠破渗出滴滴血丝。
他忍着不叫。因为他不认为自己有错。被戏耍的人要对耍戏之人道歉,这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叶柔秀斜倚靠背,支着下颚,脸色不变,目光沉沉地看着地上蜷缩的躯体,像看着一盘残羹。
一盏茶的时间,说慢不慢,说快不快地过去。
古阳停止了颤抖,整个身子泄了气般松懈下来。
不是因为疼痛消失,而是因为疼痛长久不减以至于昏厥了过去。
叶柔秀嗤笑一声,走过去抬脚踢一下,骂了声:“硬骨头!”
话说的冷漠,墨黑的眼里却划过一缕淡淡的光彩。
那不是赞赏更不是喜悦,只是一抹淡若无痕的悸动,是千百年时光的缝隙中,偶尔漏出的一瞥回望。
她伸手探一探古阳的鼻息,确认他尚无生命危险便不再理会,任由他躺在地上昏睡。
“不生不死地的杀风没能削碎你,看着是个普通人类,但好像又有哪里不太一样。”她皱着眉思索片刻,冰冷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摇了摇头,又想了想,终于拿定了主意,兀自微微一笑。
叶柔秀肤色极白,较之冰雪毫不逊色,可那白色里又隐隐透出奇异的灵光,像是在雪原上点燃丛丛篝火。此时那篝火烧得越发旺腾起来,让那仙子般的容颜更显娇美。她伸手入鬓,取下一根细针拈针于食指中指之间,寸长的细针几不可见,唯有一层硬冷的青光表露了它存在的痕迹。她掰下古阳抱头的左手,将发针推入脉门,极缓慢又极精准的姿势,古阳腕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地凸出来,随着发针的深入,经脉越凸越高,越凸越长,一直到手肘处的青筋都暴突出来,像一条青色的蛇潜埋在手臂上,清晰可见那斑驳凸凹的鳞皮。古阳毫无知觉,却已沁出一脸冷汗,汗从脖颈上滴落,片刻就融入泥地。他的脸色开始发黑,像是罩上了一层薄纱,时隐时现,时浅时深,汗出如浆,浸湿衣衫。
待发针完全没入经脉,古阳的外衣也已湿透。
暴起的青筋开始消退,黑色的纱也渐渐撕裂破碎。
叶柔秀有些嫌恶地看着一身汗湿的古阳,撇了撇嘴。
她站起来拍拍手,徐徐走出门去。她走得很干脆,因为笃定屋里的人不睡足十二个时辰不会醒来。假如她不那么自负的话——虽然她有充足的理由自负——她就能亲眼看见意外的发生,然后就会从更早的时候注意到这个男子身上的与众不同和得天独厚。毕竟,再长久的光阴和岁月,过去和未来,想要告诉世人的,不过是诸行无常这个道理。
泥土冷硬,硌痛了周身被不生不死地的杀风割裂的皮肉,伤口渗出血水,和汗水一起将衣衫染上成片成片的污迹。
古阳缓缓睁开眼睛,扶着床沿艰难地坐直身体。他是被痛醒的,头痛欲裂的痛只是叶柔秀随意地伸手一指,可却还远不及发针埋肉之痛的千分之一。他在发针刺入皮肤的那一刻就醒了,不睁眼只是为了让叶柔秀安心离去。他当然想要反抗,谁也不喜欢被人戏耍数次之后还要被下毒或是下蛊,但他年幼时便从母亲身上学会了一件事,女人喜欢惊喜,若惊而不喜,往往会引发更为不可理喻的疯狂举动。他还是顺着对方的心意为好,毕竟,要他死太过容易,用这么阴狠麻烦的方法,不过是他身上还有利用价值。
草庐内四壁空旷一目了然,没有门也没有窗,只有一小一大两个方形的缺口履行着门窗的职责。往窗外望去,一片漆黑,于是古阳走向大缺口,想看仔细外面的情形。极度的疼痛过后骨肉力竭,每一步都像是蹒跚学步的第一步。冷汗依然顺着肌理渗出、滑落,皮肤上有数不清的伤口在呻吟,提醒他这里并不是个能随意走动的安全所在。但古阳还是艰难地走到了门口,门外和窗外一般无二的黑,黑夜的黑。没有皓月,没有星辰,没有远近稀疏的烛火微光,甚至也没有风。这黑暗像凝固的铁块,沉重而坚实地压住一切。他回望身后,唯有草庐里一盏奄奄一息的油灯,微微散发出生命渴望的温暖气息。他感觉不到温度,冷热,床上也没有被子,大约是因为不需要。
古阳重新躺回床上,任由比草庐外的黑暗更黑的深渊吞噬自己。深渊无底,梦境无边,连生死都分不清界限。他想安静地坠落深渊深处,却在半途被强行拉了回来。那一道刺目的光亮像是穿透身躯般张牙舞爪放肆狂妄。他被迫再一次睁开眼睛看向诡异的风景。
草庐还是方寸之大,在充足光线的照射下显得有了些勃勃生气。油灯早已燃尽,眩目的阳光从门窗照射进来,投下整片火烧般的亮光,不是炎热,只是亮,强烈得像雪山之巅上反射的阳光,差一点就要刺瞎眼睛。
古阳闭上眼睛过一会儿睁开,再闭上眼睛过一会儿再睁开,如此反复多次,才终于让眼睛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强光。
原来这里也是有白天的,如此就好。他心里这样想着。
这个想法在下一秒就被他自己质疑了,因为随着天光一同降临的还有那个站在门口冷眼瞧他的女子。
强烈的阳光并没能稍稍融化她周身的冰霜寒气,反而让她不染烟尘的肌肤更添上许多晶莹剔透的光晕,白日里的叶柔秀,看起来更冷,也更美丽了。飞天仙女,理当如是。
叶柔秀嫌弃地皱眉道:“去洗澡。”
古阳苦笑:“哪里有水?”
叶柔秀白他一眼,像是看着一个白痴,她也懒得说话,伸手往门口指指。
古阳顺着她的手指走去,门还是那门,门外的风景却截然不同,他心下大为吃惊,暗自庆幸昨夜没有冒失出门,否则后果难测。
草庐外天阔地远,云霞生辉,一片不见边际的无垠湖水静静躺着酣睡。
他在草庐边窄仅一尺的地上来回探看许久方才确信,草庐是这片无边无尽的湖水中唯一的孤岛。
水波平滑如镜,阳光照射在水面上后好似被吸收了些亮光变得不那么刺眼,和不生河不同,这水面安静柔美,却完全看不透湖底深浅,像一面镜子,除了他自己的倒影就再没有别的可见之物,连湖水的褶皱也没有,因为湖水太过平静,也因为没有一丝半点风,连空气的流动都感觉不到。所有的一切都如同停滞般定格在某个随意的瞬间,不再前进或者后退。
“这是……”古阳震惊之下呆立了好一会儿没动。
“不生不死地原来是一个湖吗?”他喃喃自语。
背后传来一声讥讽的轻笑:“你下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但是这水……”话刚出口,转头便看见叶柔秀的脸近在咫尺。
她的手掌柔若无骨叫他心生疑窦,胸口传来的触感却生生给出了冷酷无情的答案,叶柔秀的手细白温暖,并不像是冰雪铸就的。可这手却力大无穷,只在他胸口轻轻一碰,像是蜻蜓点水的瞬间,古阳便毫无招架和抵抗地往身后倒下,湖水也是没有温度的,落水的时候,他并没有惊慌,仿佛从落花蹊开始,他就与各种各样的水极有缘分。水是世间至柔,只要以至柔回报即可。顺水浮沉几下,果然就安然地漂浮于水面之上。晴天白云,尽收眼底。他水性不错,兀自扑腾几下便已能游刃有余地在湖中周游。湖水很深,浮力颇大,并不用担心会有沉溺的危险。他任由湖水洗涤全身,伤口处的腥味渐渐扩散又渐渐淡去,衣衫上的血迹竟也消失不见。他思量片刻便弓身往下潜入,要想探一探这湖底究竟。
叶柔秀冷眼瞧他的身影没入水面,又是一声讥笑,转身走回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