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昂在他们身前停住,快手抬手示意他们起来,低声问道:“今天父王心情怎么样?”
“唔……还不错,听闻太子回来,越发高兴了,刚才还教下面人去给殿下做吃食。”
“那便好了。”
摩昂松了口气,整一整衣冠,迈步走入大殿。
大殿之上的最高处,一张大椅高放,上面正坐着一位玉角银须的龙神。对方身穿一件金丝白袍,头顶一顶宝冠,神态平和。此刻正在手中把玩着两个雕工精美的玉珠。
这正是西海龙王敖闰。
摩昂跪地叩首:“儿臣拜见父王!”
“我儿免礼。”敖闰抬手示意摩昂起身,不动声色道:“一路风尘仆仆,且去换身衣裳,先见你娘来。”
“儿臣明白。”
摩昂回退几步,连忙转身往偏殿去了。临走之前,他看到敖闰的嘴角向上微微扬了下。
看来他没对自己随周屿安著书的事有什么不满。摩昂松了口气,可又旋即恼火起来——这个周屿安,什么东西!
他摇摇头,将杂念抛到脑后,快步走入偏殿。
摩昂才到偏殿,便有几个长挑身材、俊眼修眉的宫女笑迎上来,说道:“却才娘娘还念太子殿下,可巧殿下这便到了。可为我们带些稀罕物来?”
“娘亲这些年赏了你们多少物件,还要找我这个穷光蛋要什么?”摩昂一面打趣,一面教:“去告娘亲,我来了。”
三四人连忙争着打起珠帘,又有一个侍香的宫女进去报道:“太子殿下来了。”
摩昂摸摸下巴,迈步走近殿内,他方才入殿,便有一位凤冠霞帔的娘娘迎上来,正是:“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身边侍候的几个宫女都被她落在后面,正急匆匆的追上来。
“摩昂我儿,可是回来了。”
摩昂正要跪下请安却被龙母一把搂入怀中,一边“心肝儿肉”叫着,一边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喃喃道:“我儿消瘦了。”又指着衣裳:“这衣衫都救了,还要换新的才好。”
便教几个宫女去取摩昂新衣,龙母拉着摩昂坐到一张檀木椅上,伸出酥手,细细捧着摩昂的脸看:“确是消瘦了,娘亲听闻你近来跟随周屿安下界著书,今日怎有空闲回宫?”
一提起这个,摩昂的火气便又冲了上来,他将前事与龙母细细说了一遍,愤然道:“这个周屿安,简直就是一个油滑干吏,看上去是个干事的人,其实也是贪赃枉法之徒!”
正说着,宫女已捧着衣衫过来,摩昂便取了衣裳,到偏室换了。
那件素色圆领紧裹其身,再束上一条玉带,更显得龙腰劲挺;戴一顶凤翅金冠,更衬得面如敷粉。
等摩昂转出偏室,龙母便迎上去劝道:“若我看来,这周屿安不似是这等人,你伯父东海龙王敖广曾与你父王讲过此人,那时娘亲也在场,你伯父说此人乃是冰壶秋月、瑰意琦行的奇人。”
“伯父只是见了他数面,怎能了解他的品行。我与他共事数月,自今日方才看清他的为人。”
摩昂辩解道:“只能怪我认错了人,白白浪费了许多时候。”
“若我看,倒也未必。”
不知何时,敖闰已经转到了摩昂身后,此时出言,正好吓了摩昂一跳。
“爹,你怎么走路没声儿啊。”在母亲殿内,摩昂更放的开了,索性连“父王”也不叫了。
敖闰皱皱眉,没说什么,而是继续刚才的话题:“我儿,你与他相处数月,若不算此事,对他印象如何?”
摩昂沉吟片刻,答道:“虽算不得是圣人,但也却如伯父所言,是个奇人。”
“所以啊,不可因一事而妄下定论。”
敖闰语重心长道:“莫说他一介凡人,便是四海神仙,不也尽是常做些糊涂事么?世上凡人原本多变,更何况他一个未及弱冠的小孩儿。”
“你性情不燥,能成大事,而此人行事稳妥,倒也不是个莽撞人。你跟着此人著书,也是红尘历练。平心而论,与他们一行人在一起的时候,是否更觉畅快?”
“可此人今日之行,属实过分!”摩昂还要试图辩解。
敖闰叹了口气,有些愁然,但他并未开口责难摩昂,只是垂下眉毛,口气和蔼:
“人之行事,必有所图。他一个玉帝亲派下来的纂官,岂能不知'渎职'的罪过有多重?你为何不问问他向妖魔讨要了什么?又因何而放过此妖?”
听到这儿,摩昂不再说话,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思虑之中。
敖闰笑了笑,挽着龙母的玉手走出偏殿,独留下摩昂一人在原地思索……
假良城外三里的一片开阔地带,一道袅娜的炊烟正冉冉升起。
周屿安神情呆滞地坐在火堆旁,似是在发着呆。
火星飘然,燃烧的噼啪声不时响起。火堆上方正悬着一只小巧的铜锅,锅内汤已烧开,正咕嘟咕嘟的冒着白泡。
娇娘用一双竹箸翻搅了下锅内的羊肉,然后招呼道:“羊汤好了,快来喝吧。”
没有人动。
灵寿君坐在一块青石上擦着他的两把金瓜锤,姬怀尘靠在望天犼身旁玩着它的长须。龙女则是轻抚着青鸾,让它保持好姿势,方便她检查它的身体。
“这是怎么了?平日里见到肉跟见到亲爹了似的,今日怎么都没动静了?”
娇娘用竹箸敲着铜锅边儿,发出“铛铛铛”的响声:“喂!吃饭了。”
“听见了,又没聋。”龙女没好气地答道。
她满脑子塞满了事情,刚才经想入了神,压根没听到娇娘说话,直到对方敲起了锅沿儿。可她仍然保持着矜持。
这时,灵玉子和凰儿也从华舆上走了下来,再看到众人面色阴沉之后,灵玉子便解围道:“我确是有些饿了,先给我盛一碗来。”
“那我也来一碗。”
灵寿君笑了起来,凑到了汤锅前,却被龙女一把揪起耳朵来,喝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往后没了摩昂,我看谁为你说好话!”
灵寿君捂着耳朵躲到一边,嘀咕道:“又不是我把人气走的,你跟我来个什么劲。”
“你说什么?”龙女瞪起了眼睛。
灵寿君忙不迭道:“什么也没说。”
周屿安本来便是心乱如麻,此刻又听众人嚷,心中更是烦躁,再在此处呆不下去,便使起性子,纵身踏一朵祥云,向北方去了。
灵玉子怕他出什么闪失,连忙跨上周屿安那头驺虞,驾云头跟上他。
龙女也要驾云去追,却被凰儿扯住:“一个人去便得了,我等再次等候,料想那登徒子便是去散散心,不必管他。”
龙女点点头,思量周屿安也确实无处可去,便放下心,与众人静坐在原地等候。
周屿安心中烦躁非常,他在空中翻跟头似地跳起来,又稳稳落在云中,狠踢了几下云朵,却将鞋尖弄湿了一片。
“烦死了!”
周屿安叫了一声,纵云头加快速度,径转南赡部洲去拜武当山,求见荡魔天尊。灵玉子在他身后骑着驺虞紧随,却不知他去往何方。
武当山在南赡部洲,驺虞本不能飞行,它四爪下的云雾只是由灵玉子施法驾起的,不堪疾行,只能踩着云雾朝前狂奔。
可前面周屿安的云头却是很快,灵玉子看了看有些疲惫的驺虞,伸手摸了摸它的巨头。
驺虞轻吼一声,踩着云雾冲入云端,拼命跟上周屿安。
“师傅啊,师傅,弟子实在是不明所以,还望师傅能给弟子一个答案。”
周屿安一边心中默默念着《清心诀》,一边朝着武当山方向疾飞而去,丝毫不管身后的一人一兽。
行了约有几个时辰,前面周屿安的云头渐渐慢了下来,灵玉子这才松了口气,低头伸出手揉揉驺虞的脖颈,而等她再抬起头来时,却不见周屿安的踪影。
怪了!
灵玉子连忙向下方看去,却见周屿安按落云头,正朝着下方一座巍峨大山脚下去。
“来这儿干什么?”
灵玉子心中疑惑,连忙驱动驺虞向下急追而去。等她们到了山脚下时,周屿安已经踏上了通往山顶的石阶。
驺虞刚一落地,就趴地上起不来了。这一路上,它可是连累带吓的不轻。灵玉子顾不得它,三步并两步朝正往山上走的周屿安赶去。
她之前从未来过武当山,此刻只觉入目尽是苍绿,山间只有一条窄窄的石阶小路贯通山顶,盘入林中,穿进云雾。蓊蓊郁郁的山林中,不时可见几只小猴在树枝上荡来荡去,好不惬意。
灵玉子刚要伸手扯住周屿安的衣袖,路边却突然冲出一匹邓邓呆呆的小鹿,立时将她吓得惊叫一声,身形向后倒去。
周屿安连忙转身,霎时抓住灵玉子的手腕,将她拉起来站好——这后面是石阶,若是头磕在上面,必定会血流满地。
“你来这儿干什么?”
灵玉子整整衣裙,有些尴尬。
“这是武当山。我师傅的所在。”
周屿安的语调很低沉,似乎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放松,他瞧了灵玉子一眼:“如果你敢兴趣,也可以一起来。”
说着,周屿安继续向山上走去。灵玉子正要跟上,先前吓她一跳的那只小鹿却又从林子里钻出来,它嘴里叼着一只硕大的梨子,歪着头,用好奇的眼光看着灵玉子。
“借梨吧。它嘴里的梨子是给你的,上山的路很长,你可以拿它解渴。”周屿安转过身,对着灵玉子道。
“你怎么知道这梨子是给我的?”
周屿安舒了口气:“因为我第一次上山的时候,它也给过我梨子。基本每一个上山的人这鹿都会给一个梨子或是其它什么果子。”
灵玉子看向眼前的小鹿,慢慢朝它摊开手掌,似乎生怕被小鹿咬了一样。小鹿看看灵玉子,把头向前一探,将梨子放在她的掌心,然后飞也似的再次钻入林中。
周屿安没说什么,而是继续向前,灵玉子将梨子收入袖内,急急跟上他,这个时候,驺虞也慢慢爬了上来。
“两位稍安勿躁,等我上告祖师。”
武当山顶的太和宫,一位道童转入殿内,留下周屿安和灵玉子在殿外等候。
周屿安负手而立,望向不远处伫立的五百灵官,那些灵官与周屿安并不熟络,但仍能认出他来,其中几个对他微微点头示意,周屿安便立即躬身回礼。
“这些人都是谁?”灵玉子好奇的问道。
周屿安道:“五百灵官,乃是为吾师荡魔天尊护法之神。”
正说着,先去去报信的道童去而复返,对周屿安施礼道:“祖师命你二人进去。”
周屿安对那道童回个礼,当即与灵玉子入得殿内。
才一入殿,两人便看见殿内的高坐之上,端坐着一位身着玄袍、金甲玉带的大神。对方披发跣足,脚下踏一玄色龟蛇,头顶圆光高罩,正握着卷经书颂吟。
颂曰:“不求大道出迷途,纵负贤才岂丈夫。百岁光阴石火烁,一生身世水泡浮。只贪名利求荣显,不觉形容暗悴枯。试问堆金等山岳,无常买得不来无。”
周屿安望上纳头便拜:“弟子周屿安,叩拜荡魔天尊。”
祖师微微一笑,放下经卷,笑问道:“忍冬,你下界著书,怎有空闲回武当来也?”
他说着,又将目光转向灵玉子,目光内略有些惊讶:“这位散仙是?”
“小女灵玉子,南赡部洲昆仑山人士。”灵玉子躬身作答。
“昆仑山……。”祖师略一思索,问道:“你是西王母道场的修成的散仙?”
“正是。”
祖师微微颔首:“怪不得,想来你也是经过西王母指点的了。”
灵玉子欠身道:“天尊明鉴,确是如此。”
祖师将目光移回到周屿安身上,问道:“忍冬,你还未讲呢,如何又回武当?”
周屿安扑腾一声跪在大殿的金砖之上,将前事细细讲明,然后听候祖师的决断。
在思虑片刻之后,祖师缓缓开口了,他并没有评价周屿安所做的对错,而是抛出一个问题:
“忍冬,你可知何为一体难修?”
周屿安略一思索,便答道:“弟子不知。”
祖师道:“所谓一体难修,对你而言,便是你自己的心变了。你并不是一心一意的想要著书,你是顽劣出身,虽然拜于我门下,可你在修炼的过程中产生了心魔——先前之事便是如此。”
“弟子斗胆。此事与心魔何干?”周屿安甚是不解。
祖师道:“《道德经》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你现如今所犯的,用释门话说,便是犯了五毒心中的'贪'。”
“其贪多种,凡人有财、色、名、食、睡五欲之贪。凡人一世皆在此中打滚,从而度此一生。因贪五欲,时常有言,曰:'富贵之人如牛毛,何不多生吾者'。”
“当人开始去追逐、贪图表面的荣耀时,祸患已经开始吞噬他了。”
祖师语重心长道:“忍冬,你为财宝而饶妖魔,虽是为好友所备,可来之不正,必令受者恼。你下山数月,已有贪念。此贪虽小,又是因友而贪,可不能为之。”
“'悠长之趣,不得于浓酽,而得于啜菽饮水;惆恨之怀,不生于枯寂,而生于品竹调丝。故知浓处味常短,淡中趣独真也'。”
“普通人肉眼凡胎,悟性浅显,即是经历这世间的种种磨难,也仍旧无法觉悟。而有仙骨的人历经了这些之后,才有可能顿悟彼岸,所以我道家并不讲求普度众生,而是渡化有根器的人。”
“忍冬,你有根基,所以我才收你。你扪心自问,为了一点财宝,而放去一个妖魔,致使他仍旧有可能为祸人间,你可甘心?”
“弟子……不甘。”周屿安答道。
“既不甘,又未受其财宝,该当如何?”祖师正在一步步地将他拉回到正道上来。
“可是……”周屿安有些懊恼:“可是弟子已经答应他那七个义兄,饶过他的性命,弟子不想言而无信。”
一听此言,祖师呵呵地笑了起来。这倒让周屿安一阵心悸,他原以为祖师会勃然大怒,可没想到对方居然笑了起来。
他还没反应过来,祖师便开口道:“这有何难?既然你应了他,便不能改,可我却未曾应他——我点龟、蛇二将并五大神龙前去,管教斩那妖邪,又不伤你名。”
周屿安闻言一怔,他可没想到祖师会因为自己而派兵遣将。他很是感激,胸口有一团火在烧灼,望向祖师的凤眼内有些湿润。
祖师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便道:“今夜你便住在这里,另外……”
祖师突然将目光转向灵玉子:“我想和这位散仙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