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那两栋楼之间的空地只是薄薄的一层土。
不知那一股风潮是怎样吹到这个社区中的,也许是某天某个一楼的院子里一棵不起眼的无花果树,掉下了几个又大又甜的果子让过路的街坊捡了去。
“哎!说你呢,谁让你们偷摘我们家果子的?”一个围着围裙的女人从房门里走出来,用手里还没来得及放下在厨房里剁肉馅用的明晃晃的菜刀,朝着栅栏外面的一男一女还有一个小孩比划着,另一只手则掐着腰大声呵斥起来。
这可把这三人吓得不轻。体格还算略有优势的男人反应一会儿后也朝着对面大喊着。
“你吼什么!拿着刀在这里威胁谁呢!我们这是捡的!”男人声音逐渐高了起来。
“对呀,我们这是从地上捡的!”女人躲到男人身后也附和着。
“捡的怎么了,捡的你还有理了?”院子里的女人不甘示弱。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吵着,直到旁边的小孩哇哇大哭起来,躲在男人身后的女人才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过去哄孩子,把手里的无花果都塞到小孩子手里,一边安抚着,一边擦掉小孩肉乎乎的脸上挂着的泪痕,陆陆续续有邻居闻声围过来,她半蹲在地上,用生气又得意的眼神瞥了一眼铁门里气急败坏的女人。
“你看什么看!孩子哭了你想起来哄了?我看你刚才躲你男人后边躲的挺起劲儿的啊?”院子里的女人毫不示弱。
半蹲在地上的女人像是被戳中了一样,大声地骂了几句,然后煞有介事的跟小孩说:“你可别听那个坏女人瞎说话,妈妈没有不哄你,别哭。为这点小事不值得哭。”
眼看着院子里的女人提着手里的刀就要冲出去,屋里传出一个沉稳的老声。
“佩芬,别闹了。”
一位将一头白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老太太背着手、挺着背从屋里走出来,一身熨烫的平平整整的太极服下是一副挺得直直的身板。
她在佩芬的耳边小声说着什么,像是训斥小孩子那样,然后又讲了几句大道理的话,佩芬脸上的表情显示出她还在生气,但是更多的是羞愧。在老太太的示意下她小心翼翼地走回屋里把菜刀放在桌面上,又拿出个小板凳,不情不愿地搬到那棵无花果树之下,按照老太太的要求摘了些熟的甜的果子,然后又给清洗了一番,老太太则招呼着路边看热闹的邻居们一人过来拿点。
“来来,小伙子,拿好了。”老太太叫住在旁边愣神了很久的男人。
“这太不好意思了。”男人挠了挠头,而后将接过来的果子递给身旁的女人。
佩芬回去继续剁肉了,邻里们夸赞着果子的香甜,又聊到这个令人羡慕的大院子。“哎,有这么个大院子真好啊,还能种点树和花,夏天还能乘凉。”
“可不是,要是我有这么个大院子就好了。”
女人在一旁听着邻居们的感叹,一边用胳膊肘戳戳旁边的男人,小声嘀咕着自己也要回去种点什么之类的话。大概就是从这之后,一些无人管理的、长满了长长的青草的小块空地被韭菜和小葱塞满。渐渐地还有各家的阳台:空间不大的就弄一个小花盆,在里面支个木棍什么的,能种点西红柿和小草莓,还有黄瓜;空间大的干脆就支起来一个架子,斜靠在外立面的墙上,丝瓜的藤蔓缠绕而上,被细绒包裹的叶子一个挨一个的将大半个阳台遮住,那些泡沫箱里除了日常可随即取用的菜,还有空余的位置能种一些不太鲜艳的花。
绿色入侵了街区,或者说,街区入侵了植物们。
一个夏日的午后,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在深灰色的柏油上烙下形状各异的光片,几个稚嫩的身影分别站在安静的马路两侧,可能是某个分成两派互相追逐的游戏,两边蓄势待发的小孩子暗暗较量着一般左右挪动试探着着,不知道谁会不会在下一秒就冲过去,成为所属那一队伍的勇士。
突然,一个身影猛然地朝对面的伙伴们跑去,成为勇士的愿望冲昏了她的头脑,同伴的尖声呼喊和一个慌慌张张的声音让她在骤然停下的车轮前因重心不稳而跌倒。
“你没事吧?”
她被赶来的同伴还有那个惊魂未定的骑车人混杂在一起的询问围绕着,大家小心翼翼地靠近她想要查看她的伤势,可她意识到膝盖上的擦伤和手掌上被凹凸不平的路面所印出的印痕在隐隐作痛时,便突然起身跑开了。
“我没事!真的没事。”她跑出去几米之后转回头朝着呆楞住的几个人喊了一下,没顾得上听着他们在背后喊着什么便快速地跑到另一条路上去了。
待跑到家楼下时她才慢慢挪动着脚步一瘸一拐地朝铁门走去,右腿膝盖正中间的位置已经有一点点深色的血样,剧烈奔跑时被忽略的疼痛在突然停下之后狠狠的反馈给周围的皮肤。
她颤颤巍巍地上楼,好像楼梯上方所到达的是一个教师办公室一样的地方,作为不够乖巧、成绩平平还毫无特点的学生,犯错是唯一能够踏足那片区域的恐怖机会。安静的楼道内,除了她缓慢的脚步声之外似乎还有另一个声音,心脏的跳动声像逼近的鼓点一样愈演愈烈,最终在敲门的一瞬间和暂时屏住的呼吸一同戛然而止。
门开了。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
她没有回答那一声温柔的关切,只是自顾自地钻进洗手间里,然后关上了门。
可她刚刚费力踮起脚尖打开水龙头准备清洗手上的脏痕时,卫生间的门就被一股力量粗鲁的打开了。
“你怎么了。”
严厉的女声和严肃的面孔让她仿若置身于教室的最后一排,倒不是因为她真的做错了什么,只是一种安排。
“没,没事。”她有点结巴的回答着,她的双手悬空在洗手池中央,手中还未来得及洗去的泡沫顺着水在手腕处滴答。
“手上怎么了,腿上在哪里磕的?让你出去玩的时候注意点脚下,别跑那么快,别玩那么疯,说了跟白说一样,什么也听不进去。”站在门口的女人皱起眉头数落着,走进来把她拽到一边,从旁边的柜子上拿起一个小盆,在水龙头下接了点水后放到了地上。
“还好只是擦破点皮。”
“你说是不是给人找麻烦?嗯?”女人说着蹲下来盯着她的眼睛,脸上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愤慨,反而多了一些嗔怪某种预言应验后的自信,仿佛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有一个车撞了我,”
“什么车?”擦着伤口的手停下来。
“一个自行车。”她的脸变得通红,半天才憋出来这一句话。
“它撞了你之后就跑了吗?”女人又变得着急起来。
“没,没有,他,他有停下来问我,然后我就跑回来了。”
“那个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女人站起来,摆出一副要冲出去找那个人理论的样子。
瘦瘦小小的她站在原地没说话,隐瞒自己在刹住的轮子前绊倒这个事情显然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能力,她大概不知道真的找到那个人之后该怎样为这场并不重要的谎言收场。
“还有谁跟你一块玩?”
“没事,我真的没事,我已经不疼了。”她不敢看女人的眼睛,生怕对上视线的下一秒就会忍不住将所有的事情都和盘托出。
“以后别跑远了,就在楼底下玩,听到没有?也别跑到马路上去,下次万一再有车不长眼睛。”女人说着,在她白乎乎的腿上涂上了一层药水,又贴上了创可贴。
“就不是今天这样只是擦伤那么简单了,知道吗?”
“知道了。”她快速跑回自己的房间,而女人则留在洗手间里收拾着,边收拾着边自言自语嘟囔着些什么。
反正今天她是不会被允许再出去玩了,燥热的天气下阴凉的房间对她来说却也没那么充满诱惑力了,她搬来平常坐的小凳子放到窗台边上,脱下鞋踩了上去,小小的身体正好能伏在窗台上看到外面的景象,三层楼高的梧桐树将整个窗口结结实实的挡住,只在玻璃和靠近窗台附近的地面上留下一点斑驳的光影。
她看着这个巨大的绿色的伞朝着左右两边延伸开来,茂密的树冠甚至盖过了旁边的树,厚重的阴影覆盖在石砖路上,一个身影在一深一浅的树影交界处笨拙的徘徊。
他经常那样固执地在树下晃着,路过的人有时候会忽略他的傻笑和亲切的招呼,然后像躲着什么一样快速拉着身边的人走开。她在窗台上看着楼下树影里挪步的男孩,比她高好几个头,有点胖,虽然看起来不太招人亲近,但是除此之外跟别人也没有太多区别。
或许是下午的阳光晒得她犯困了,竟不知不觉间躺到床中间,在冰冰凉凉的席面上睡着了,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外面的天色有些暗了,晚霞将空气染成红色,她听到有人在敲门。
厨房门关着,母亲在里面做饭,那把黑色的办公椅上没有父亲的身影,于是她穿过客厅走到门前大声询问对方的名字。
仲莲尖着嗓子吼了几声,她赶紧把门开开示意她小声点,小姑娘得到朋友的示意后郑重的噤声,再从微张的门缝里偷偷地摸进来。
“你受伤了吗,好点了吗,我跑到你,看到你上楼我就又回去了。”仲莲着急的时候说话总是不太连贯,说完就俯身寻找她腿上的伤口。
“我没事,但是别跟我妈说!”她急急的说出重点部分。
“说什么?”仲莲没太搞懂她的意思。
“阿姨好!”还没来的及解释,母亲就从厨房里端着菜出来了,仲莲连忙打招呼道。
“哎呀是仲莲呀,阿姨做了好吃的给你分一点到盘子里,你端回去给你妈妈喏。”母亲说罢又赶回厨房里拿盘子。
“谢谢阿姨!”仲莲也跟着跑过去。她松了口气,看样子应该是没什么机会提起下午的事情了。
楼上的张阿姨从没关的门缝里探进头来,刚想要说什么就被又从厨房里出来的母亲给打断了。
“哎呀,刚说着让你闺女给端回去你就来了,”母亲对于邻里总是很热情,“快快托着,我刚卤好的肉,拿回去尝尝。”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你这孩子是不是闻着味儿就来了人家里了,真是的还不赶紧谢谢阿姨!”张阿姨说着便一脸笑容的朝着母亲说谢谢,还不忘向仲莲暗示着到她身边去。
仲莲也跟着说着谢谢,三个人在门口客套了好一会儿,门才终于关上。
吃饭的时候母亲又出去过一趟,她拿了几根在阳台上收获的新鲜黄瓜去了楼上的仲莲的家。
吃过饭后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她趁着父母都不在家也下楼,去到开着特别亮的大灯泡的楼中院里找仲莲玩,她这个点儿常在这儿,和别的楼的几个女孩一块跳皮筋什么的,但是她绕了两圈也没见着仲莲的身影,于是就回到楼门口的大树底下,看隔壁楼的几个男孩子在地上玩纸卡牌。
夜晚的树下总是很热闹,沿着居民楼这条横向的街上有不少门店,大都是在楼一层,也就是俗称的门头房,大多是些重口味的饭店,有做烧烤的,有拉面馆,羊汤店,还有做鱼和干锅鸭头的,还有一家专门批发冰糕的。路两边的树上都拉了彩灯,宽阔的人行道上摆着低矮的小桌子和马扎,男人们穿着老头背心或干脆光着上身,对坐着喝啤酒,吃洒满辣椒粉和孜然粒的烤肉,有的会问服务员要个塑料一次性杯倒着喝,先吸吸快要溢出的啤酒泡沫随后再一口两口的下肚,有的直接拿着玻璃瓶子喝,要是能一口气灌下整瓶,旁边的人便会打趣似的吵着闹着欢呼一下。
隔了喧闹的人群没多远是一个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棋桌,桌脚边摆着被切了一半的水灵灵的大西瓜,剩下一半又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还在被人围堵的狭小的棋桌边缘蒸发着水分,果肉外面一层已经有些干了,另外一部分则成了一堆无人看管的西瓜皮,上面还躺着黑漆漆的西瓜子,静静地躺在旁边梧桐树下的,被长条大理石围起来的为数不多裸露的土地上。
她正看着那半天没琢磨透规则的纸牌游戏,身后突然传来父母呼喊她的声音。
“夏秋,别看了,走,回家了。”
母亲手上拎着什么,像是麻花一类的点心。是有糖霜的那种吗,还是裹了芝麻的咸咸口味的呢?她义无反顾地丢下了无趣的男孩们,跑向那晚间的零嘴。
上床之前刷牙的时候她听见水管里的水混合着楼上不知道是争吵还是辩论的声音,和小孩子的哭声,她想不到原因,仲莲家总是这样吵吵闹闹的。
她想着想着便躺上床了,母亲关了她房间的灯便回房了。她闭着眼睛,又睁开眼睛,楼上突然摔了什么东西,然后又突然安静了。明天是周一,她还得去学校呢,她要去问合川要回周五借他的铅笔,要去让溪山把上周那个怎么也没猜到的脑筋急转弯的答案告诉她,还有,要问仲莲喜欢吃甜的麻花还是咸的。
就这样想着想着,她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