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再看那衣柜,那衣角已然收得看不见了,李嘉用手指指窗口,才道:“人都走了,我们也走吧。”轻步移到柜侧,向王子凝摆摆手,示意她从窗户跃出去。王子凝点点头,道:“好”一个纵跃,推开窗户跳到屋外去,在园中故意将脚步趿得甚急甚响,声音渐轻,最终停下,听起来,就像两人渐渐走远一般。又过了一会,那衣柜便轻轻从里面推开,伸出一只靴子,一个尖脸男子从里面出来。李嘉看准时机,上前一把扣在那人右手腕上,那人反应倒也迅捷,头也不回,左手便插向李嘉的眼窝。李嘉侧头躲过,左膝一顶,顶在那人屁股上,他向前匍匐,在地上连翻了几个跟头,爬在地上,已然被王子凝踩住了头。正在此时,便听柳晴儿在门外道:“又是你?”两人只顾擒拿这尖脸男子,全然没注意到柳晴儿已然回来。李嘉上前揖手道:“赵郡李嘉,谢过卫姑娘。”柳晴儿听她叫自己卫姑娘,颊上便升起两团红晕,娇羞无限地道:“这里人都叫我柳晴儿。”说话间,迈步入屋,对着那尖脸男人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我的房间里?”那尖脸男人跪在地上,双手合什不停打揖,哀求道:“小人郭四保,是不远处江上一个打渔的。今日赌钱输了个净光,不敢回家见老娘媳妇,便想进这春怡楼顺点东西,不意撞进小姐的闺房,你就放了我吧,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磕头如捣蒜。李嘉便从钱袋里摸出几文钱,道:“也不是惯犯,上有老下有小,不要再做这种勾当了,拿这几个钱回家吧。”郭四保接过了钱,千恩万谢去了。王子凝道:“我看这人有些身手,不像是个打渔的。”李嘉笑道:“他当然不是打渔的,你们且看这柜里。”只见那柜中躲着昏倒的丫环春桃,柜角有个包袱,从包袱里露出一串珍珠来。李嘉道:“他自称是小偷,在柜里呆了许久,却没拿走唾手可得的宝贝。”柳晴儿道:“那他是?”李嘉道:“我也不知道,跟着他,总能看个水落石出。”当下便跟柳晴儿辞别,飞快的追赶郭四保去了。
郭四保出了春怡楼,一把把李嘉给他的铜钱扔掉,对自己急中生智骗过李嘉这出戏,甚感满意,嘴里哼着小曲轻步向前走了,李嘉、王子凝远远跟在后面。走了几个街巷,郭四保转到一处大宅门前,那门子看到他,二话不说便开门让他进去,李嘉跟过来,但见门匾上大书三个字:第五府。李嘉道:“审我这事,在场的也没几人,我们找到春怡楼还是费了很多心思,这人居然能在我们之前找到,显然他对柳姑娘和皇上的关系很是了解,这等的人,除了第五桧没有第二人。”两人又翻墙入内,悄悄跟着郭四保。只见郭四保到了一处房子前,道:“大人,我回来了。”屋里便有人哼一声,道:“进来。”李嘉听得出是第五桧的声音。郭四保入内,将门关了,李嘉二人俯在东窗下,用唾沫润湿了一片窗纸,眯眼细看。只见第五会伏在案上正在写文书。郭四保恭敬地站在身后,赞道:“老师的书法愈发老辣了。”第五桧头也不抬,问道:“查得怎样?”郭四保道:“老师所料不错,消息就是给柳晴儿透出去的。”第五桧手不停笔,恨恨道:“果然是她。”郭四保道:“要不我把她……”做刀斩的手势。第五桧喝道:“胡闹。你知道在他屋里那人是谁吗?”郭四保诧异一下,道:“看那样子,不像会武。”第五桧压低了声音道:“他是皇上。”郭四保“啊!”地叫了一声,又道:“那更好。我再找些人,在春怡楼将他刺杀了,于那边可是大功一件。”第五桧喝斥道:“短见至极。你不想想,皇上在那边已给吓破了胆,一心乞和,只有这样,我等才有操作之余地,如果当真让赵昚小儿上位,启用韩侂胄之流,岂有我们的好日子过?”郭四保点点头道:“老师说得是。”又道:“这次北上,我看大皇帝颇为憔悴,完颜亮倒咄咄逼人,两人关系又坏了许多。”第五桧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完颜亮这人野心勃勃又刚愎自用,跟他走得过近,将来一定没好果子吃。换作是我,要什么密信,直接安个罪名将他杀了,岂不省事?大皇帝如此优柔寡断,只怕终会为其所累。”郭四保唔了一声,又道:“还是老师英明。可惜那信他们谁也没拿到,要是早给了大皇帝的人,就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来。咱们下一步怎么呢?”第五桧道:“李嘉存在一天,老夫都寝食难安。你去安排个妥当的人,这次务必将他除了。”郭四保道:“那人确实聪明,我今天便险些落到他手里。”便将在柳晴儿阁楼发生之事说了,第五桧道:“这李嘉向来聪明,这次倒给你小子骗了,也算稀奇。”郭四保恨眼道:“李嘉杀我两个兄弟,不报此仇,我郭四保枉作大哥。”李嘉听了,心下甚是奇怪,忖道:“我和此人也是头次见面,不知道他说的兄弟是哪个?”但听第五桧道:“你去账房领一百吊钱,都给他们的妻小分了吧。改日再派个人去把他们的尸骸起了,我听严化讲,就埋在那破庙旁边。”李嘉省悟,能将冯全除名的,严化一直说是上峰,想必指的便是第五桧。差谴刺客刺杀赵二娘的,也不是严化,而是第五桧。忽而觉得这严化反而亲切起来,本来赵二娘告的是他,他却没怎样,反倒是第五桧怕生出事端,却要致赵二娘于死地。
李嘉二家人听得正切,但听不远处有夜巡的家丁打着灯笼走来,二人急忙隐到一处太湖石后。那家丁也走到窗前,便四下看看。第五桧在屋中道:“老黄,你在找什么?”那被唤作老黄的人答道:“没有,小人四下巡视一下。”便听屋内郭四保道:“该说的都说了,学生这就告辞了。”第五桧叮嘱道:“这几日你就不要出门了,有事我再通知你。”房门被打开,郭四保出来,又将门带上,老黄道:“我送你出去。”打着灯笼引郭四保出去。未过多久,第五桧的屋里便熄了灯,再过片刻便响起鼾声。李嘉向王子凝挥一下手,王子凝会意,二人又沿着来时路翻墙出去。李嘉道:“此次南来,我一直感觉像是给什么人牵着鼻子走,如今看来,都是第五桧这老贼在背后操作。”王子凝呀了一声道:“余胡还是这老贼的学生,他们莫不是一伙的?”李嘉摇摇头道:“余胡这人,你我都接触过,颇有心机,但不似是奸佞之人。这老贼把持朝政十多年,天下官吏只怕半数是他的门生故吏,但未必人人都是他党羽。”王子凝点点头。
二人回到余府,已是二更天,吕风暴还在等侯,王子凝把中间发生的事讲了,吕风暴听得心惊不己,道:“夫人与宋军做买卖这事,一直做得极严密,从冯全这事来看,只怕第五老贼也介于其中,有如此把柄在手,当真是危险至极,我们须设法通知夫人才是。”王子凝听了,也是心焦不己。李嘉道:“夫人作这样的买卖,也不是自今日始,一直平安无事,以夫人的智慧,想必一定也有老贼的把柄在夫人手中。”吕风暴点点头,道:“公子说得有理,这事容我们从长计议。只是公子这官职是老贼给定的,他又处心积虑要害公子,那可就难办了。”李嘉笑道:“现在统管水军的李宝李将军,早年跟着岳爷爷、韩世忠韩大人与鞑子生死百战,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在这样的人物手下做事,想必老贼也忌惮几分。我还是那句话,老贼的门生故吏虽多,未必就是他的党羽,我小心谨慎,就不信他还能构陷于我。”
次日李嘉到兵部报到,又到沿海处置使司与众将官见了,始知自己统领的水师原驻明州,前番两国鏖兵,才移驻到临安城外钱塘江边。有战船一百二十艘,水兵一千五,大型海船已在造船务制造,只是水兵距兵部要求,尚有半数差额,需要即刻招募。李嘉事务繁忙,之后一连数日就宿在营中。这日李嘉正在营中,透过窗棱看外面近来一人,李嘉看那人身形体貌甚是熟悉,定睛一看原来是余胡,李嘉大喜,出门喊道:“何时回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见到李嘉,余胡有些错愕,笑道:“才到临安,还没顾得上回家。户部紧急召回,让我到水师报到。”熟人相见,分外亲热,余胡除了又黑一些外,倒也无甚变化,只是手指上多了一个金光闪闪的戒指。李嘉问起,余胡笑道:“这是我在汀州一个山民手里得来的。”李嘉将余胡引入屋内,将泰州一别之后的事情做个简要说明,余胡听了,唏嘘不己。涉及第五桧的地方,李嘉都讲得甚是委婉。余胡何等人物,其间的意思早听得出来,便道:“李兄不用避讳,余胡攀附第五桧,不过是想谋个晋身之阶。要说交情,倒也不深。”李嘉听了,心下更喜,道:“如此便好。”李嘉引余胡见水师的接洽之人,原来户部专门任余胡为招募官,遴选应募之人。当晚两人一起回余府,与赵二娘等人见了,又是一番热闹。
朝廷薪奉颇丰,公告一贴出来,便应者如云,余胡从中遴选出一千五百人,李嘉日夜操练,只求尽快成军。这日,李嘉皱着眉头进来,道:“余大人,这次我们招募来的,都是什么人?”余胡道:“启禀将军,大部分是这一带的渔民,少部分是猎人。”李嘉道:“我看有个军头,既不像渔民,也不似猎人。”余胡疑惑地看着李嘉,李嘉又道:“我看那人后背之上,纹着九支雄鹰,样子各不相同,却都长得甚是狰狞。”余胡笑道:“将军说得可是韩延庆?他原是太湖中的水匪,这次听说打金人,才来投军的。”李嘉点点头,道:“此人倒是一把好手,只是桀骜不训,不易差谴。”余胡笑笑不语。李嘉走出营帐,便见一个年约三十、满脸髭须的健硕军头迎面走来,待得近了才认得正是韩延庆。
韩延庆上前跪拜道:“卑职参见将军。”李嘉将他扶起,道:“你找我有事?”韩延庆迟疑一下道:“当真是有件事情需要将军帮忙。”李嘉请他讲,韩延庆道:“卑职原在水上作些没本的买卖,将军可曾知晓?”李嘉点点头。韩延庆道:“这次我上岸投将军,原先那些跟卑职一起讨生活的兄弟一时生计无着,我需要周济他们。按说咱的俸禄原是不少,只是僧多粥少……”李嘉忖道:“这人倒也直接。”笑道:“都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他们有难事你这做大哥的焉能袖手旁观?这事你做得对。这样,我这有俸钱二百贯,绫二十匹,绢一百匹,粟一百斗,你先拿去给兄弟分了,舒一时之困。至于以后,他们是否也可以投到军中?”韩延庆笑道:
“都是一帮野惯了的,就怕受约束。”李嘉看他无意,也不强求,便道:“那以后我的月俸你去支取,我这里自有办法。”韩延床也不推辞,拜谢而去。李嘉回去给余胡说了,余胡道:“这人好生无礼,你这也有数口需要供养,他怎么好意思夺你的口粮?”李嘉道:“若非确有难处,他也不至于斯,既然有难处,我又焉能不帮?”李嘉当晚又跟王子凝等人讲了,吕风暴道:“这些江湖之人,虽然有很多恶习,但都守诺言讲义气,既然提出来,不可不帮。”又过了两日,李嘉正在帐中,韩延庆又来求见,李嘉将他让入,韩延庆揖手道:“将军周济的东西得了大用场,弟兄们的生活极大舒缓,大大小小都嚷着让卑职给将军道谢。”李嘉笑道:“你能带他们上岸,我敬佩不已。一时困厄,我焉有不助之理?”韩延庆讪讪道:“只是这困厄忒也大些,他们不适水土,昨日也不知吃了什么,便有几人病倒,请郎中、吃药、调养,凡此种种,你给的那些薪俸已然不够……”李嘉忖道:“这人也当真有些无理,李某把自己口粮都周济了你,怎得欲壑难填,反倒粘上我了?”心中有些不快,倒不表现在脸上,道:“李某在军中再无余资,你且容我想一下。”想到王子凝又有了主意,便又道:“你且稍候,我去想法子。”从军中牵出一匹马来,飞骑往回,过崇新门入城。待到了余府,王子凝、吕风暴正陪着赵二娘说话,李嘉把王子凝两人叫到门外,轻声道:“你那里可还有金银玉帛?”王子凝道:“你要来做什么?”李嘉便把韩延庆的事情说了,王子凝怒道:“这人也太无理,如此五次三番地朝你要钱,不知是何居心?慈不掌兵,莫不是看你宅心仁厚……”李嘉嗫嚅道:“我看他也是个光明磊落之人……”吕风暴思忖一下才道:“小姐稍安勿燥,我看这人倒有几分冯谖弹铗、张良捡履的意味,我们且给他,看他还有什么筹划?”王子凝听了便不发作,道:“先生,你那可还有积蓄?”吕风暴摇摇头,王子凝想了想,转身入屋,不一会便把送给李嘉的那件裘袍拿出来,给李嘉拿了,自己从下面拆线,不消几下,便从夹层中抽出几片熠熠有光的金叶子来。李嘉大吃一惊,王子凝赠他这裘袍的时候一再叮嘱不要再受其它礼物,这袍子既柔又薄,自己也穿了数次,平日里只是觉得它暖和异常,想不中间还有这等机关。李嘉道:“那日我还想把它包了父亲下葬,被夫子拦了,原来夫子早知其中机关。”吕风暴呵呵笑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那晚你出手相助,夫人便料定总有一天这袍子会派上用场。”李嘉道:“夫人之智当真是鬼神莫测,晚辈由衷佩服。”王子白他一眼,把袍子拿了,金叶子塞到他手里,道:“你且去把这金叶子换了,应当能值千吊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