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凝二人在大理寺外徘徊数日,王子凝愈发不耐烦,道:“先生,今天傍晚,你就到门口去闹,我找个人少的地方,翻墙入内,一定得找到李公子才是。”吕风暴道:“这里是临安,京畿之地,你要闯的又是大理寺,刑狱重地,守备森严,贸然行动只怕不能成功,我们还是从长计议的好。”王子凝怒道:“纵然只有一丝希望,我也要试上一试,总胜过全无希望的空等。”吕风暴无可奈何,道:“好,我听小姐的。”时近黄昏,街上行人渐少,吕风暴找到大理寺门口,叫叫嚷嚷,引了一大群人围观。王子凝看一段路上全无行人,便从随身的囊袋中取出几个布条,把头发扎了,把袖口和裙角也扎了,一个翻越,如鹞子凌空一般,便翻到大理寺墙内了。王子凝落脚之地,是个后园,中间有一处水塘,暮色四合,远处有一个差役手中拿着一盏纱灯,正四下给各处灯笼点明。其时墙外传来断断续续的丝竹之声,那星星点点的灯火倒映在水里,扑朔迷离,一时分不清天上人间,竟有几分海市蜃楼之感。王子凝不敢怠慢,将绑束的绳子解了,四下寻找。在园子转一圈,没有找到的监囚之所,王子凝看远处有两个月门,便走过去,才过月门,便听一人道:“你找谁?”王子凝侧头看,看一个差役站在一侧,腰门悬刀。王子凝道:“我找李大人。”那差役道:“今天是夫人生日,大人下班便早早走了。”王子哦了一声,眼眸四下瞅一圈,看是官员的办公场所,便又退了出来。王子凝回到水榭处,其时天色己全黑,她又向另一个月门走去,过了月门,顿了一下,竟没有人盘查。又往前走,看侧畔一溜矮房,忖道:“难不成就是这里?”正思忖间,从屋中走出一个差役,看到王子凝,问道:“姑娘你找谁?”王子凝依葫芦画瓢,道:“我找李大人。”那差役疑惑地看看她,呛啷一声从腰中拔出刀来,喊道:“有刺客。”一时之间,便从屋里冲出十数人,将王子凝团团围住,为首的差役道:“这里是差役房,根本就没有什么李大人。”见被识破,王子凝便不言语,从囊袋中抓出一把石子,一个挥洒,便有多人中弹倒地,拔出匕首,向外冲去,众差役大呼小叫地追上来。又跑到水榭处,王子凝看对面也有差役朝这边围来,心下大急,背后便着了一棍,一个趔趄,险些倒在地上。回手一个石子,将紧撵的差役打倒。勿忙之中,急然看到路畔悬着的灯笼,王子凝恍然大悟,又从囊袋中摸出几粒石子,连续掷出,一干灯笼应声熄灭,园中一时暗下,那差役便看不清王子凝所在,顿时乱作一团。王子凝有心再去找李嘉,这般情况,只怕也找寻不到,便翻墙而出。甫一落地,王子凝便向街上跑。街上行人熙攘,王子凝找一处角落隐了,这才觉得后脑肩背火辣辣地疼。吕风暴在门口滋闹,忽听得衙内锣鼓声大起,知道王子凝被发现,正要退走,便听里面有人喊道:“这人跟女刺客是一伙的,莫要放他走了。”便发足狂奔,奔到街口,被人伸手抓住,那人道:“先生是我。”正是王子凝。两人一齐奔到街上,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差役无从再找,只能做罢,以后更是加强了警备。二人逃回余府,己是夜半时分,王子凝背上的伤虽不致命,却也疼痛异常,由赵二娘给敷了,之后数日休养不提。
李嘉躺在草堆上正思忖脱身之策,便听到远处一阵紧密的锣鼓之声,便有人大呼抓刺客,李嘉忖道:“一定是子凝来救我,只是她寻错了方向。”过了一阵,声音便息了,李嘉问牢头:“方才是什么刺客?”牢头懒洋洋道:“好像是个女的。”便没了声息。
次时一早,李嘉躺在草堆上正思忖脱身之策,一只老鼠跑到李嘉的跟前来,牢里的老鼠居然全不怕人,李嘉心里恼火,伸手将老鼠逮住,老鼠吱叫着挣扎,李嘉将老鼠放到眼前,正想如何折磨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但见老鼠的脚趾之间带了一片极小的草叶。李嘉灵心中光一闪,想出一个办法,匆忙挣坐站起来。这时便听外面有钥匙开锁的声响,牢头喊道:“李嘉,有人来看你。”李嘉忖道:“莫不是子凝和吕先生来了?”将老鼠扔掉,扭头看去,但见那房门被推开,一个周身裹了黑斗篷的人走了进来,牢头放那人进来,便又咣当一声将门锁了。那人待走近了才掀下斗篷上的帽子,低声道:“李大人别来无恙?”听此声音、见此相貌,李嘉大吃了一惊,那人居然是林怀璧。李嘉道:“怎么是你?”林怀璧笑道:“正是区区在下。”扭头四下看看,又道:“李大人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吧?”李嘉也笑道:“我早想到,歹毒至斯,非你莫属。”林怀璧道:“我还是那句话,你如果把尚书左丞的东西交给我,我能让你进来,就有办法让你出去。如若不然,里通外国的罪名,呵呵……”这是李嘉再次听他到提完颜亮的一件物什,自己心下也是纳罕,嘴上却道:“那东西如此金贵,李某焉能不找个妥当地方保存了,你没高价,我决计不出手。”林怀璧颤声道:“它……当真在你这里?”李嘉不明就理地点点头。林怀璧笑道:“这东西也只是对我们有用,对你来说不过几片纸罢了。”李嘉忖道:“原来他说的是几张纸,倒不知是画还是信。”李嘉笑道:“哪里,我拿了它,走到哪里是都救命护身符。”林怀璧脸色便沉下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拿了它,不单我们找,就是尚书左丞,他也不会放过你。”李嘉忖道:“原来这东西,金廷里有两派人在找,看来确实是个关键物件。”笑道:“你这般讲,我愈发不舍得了,倒要看看你们如何从我手中将它拿走。”高声喊道:“牢头。”牢头应声将房门打开,林怀璧恨恨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转身要走,只听吱啦一声,林璧身上的白色绸袍便给李嘉扯下一块,李嘉笑道:“我看你这块绸布甚好,就送与我吧。”林璧脸色铁青,冷哼了一声,气鼓鼓地大步出去,牢头又将房门关了。
李嘉将绸布攥在手里,心中窃喜,忖道:“我正愁没地方书写,这小人倒送来一块上好的绸布,真是天助我也。”于是便坐在稻草堆上,仔细从绸布上抽线,一直到太阳落山,牢房里再也看不到光亮为止。如此抽了五天,那绸布被用去一半,李嘉使将细线三三捻成一股,如此又花了两天时间,最后又才三股细线捻成一个极细的绳子,并将绳子接上,又花去了一天时间。李嘉粗估了一下,这绳子足有五十丈长了。李嘉便从地上捡了两个小石子,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不一会,墙角便窸窣有声,一只大老鼠从洞中钻出,也不怕人,径直向李嘉的饭盆奔去。说时迟那时快,李嘉轻轻一弹手指,一粒小石子便射向老鼠的脑袋,老鼠吱的叫一声,滚到一边,四肢兀自抽搐不已。李嘉用力甚轻,那石子只是将老鼠打晕,并未打死。又过片刻,又有一只老鼠从洞中蹿出,李嘉又是弹一石子,又将那只老鼠打晕,这才站起来,从绸布上撕下极窄的一条做绳子,过去将两只老鼠一起绑了,压在一块青砖下。又自绸布上扯了一条细长的布条,铺展在另一块青砖上。拨了老鼠的几根胡须,老鼠一受痛,便自醒了,吱叫个不停。李嘉整理好几根老鼠胡须,再从绸布抽一根线,仔细用细线把胡须缠了,扎成一个极小的毛笔。毛笔扎好,李嘉便扯下老鼠一只脚,溅了一手血。李嘉用那毛笔沾了鲜血,便在那绸条上书写极小的文字,每写几个,便须再沾几下,好在那老鼠未死,血也是活的,用着倒方便。但见布条上用血书曰:“斑鬓已负昔时样,征袍换尽赵国裳。寿春城头月夜雪,痛杀春风在钱塘。臣本赵郡李氏,流寓淮南,为朝廷所举,戍守安丰军。未几,金军围城,守孤城两月有余,东南既绝,求援蕲州,得归。然被金人所陷,诬为细作,囚于大理寺,戊午三月某日血书于此。唯望有心人见是,将之交由户税案余胡,此玉为酬,收信后另有十金奉赠。李嘉书。”待写完了,李嘉又仔细看了一遍,甚觉满意,把将那只少了一只脚的老鼠放开,它便掂着脚跑走了。李嘉将身上的一小块佩玉系在上面布条上面,又用已经编好的细绳系在布条两端,最后用细绳的另一端绑在那个健康老鼠的身上,便把老鼠放开,那老老鼠飞也似的向墙洞去了,拽着那布条也进了洞,过了很久,那细绳终于不动了,李嘉看了看,大约尚余一小半长度。
次日,天气沈沉,又过一会,便刮起一阵风,淅淅沥沥下起春雨。小雨一下便是两天,第三日才云翳开日光出,外面水滴叮咚,鸟语花香,甚是惬意。此时李嘉却全无心情,那细绳一连两日毫无动静,他忖道:“莫不是这老鼠已然死了?”有心把绳子拉回来,又怕错失了机会,心下忐忑不已。忽得,那绳子被向外拉了一段,依稀听到墙外有女子尖叫了一声,李嘉忖道:“该是有人看到老鼠了。她可不要就这么逃了。”如此又过了三日,绳子再无动静,李嘉便轻轻将绳子拉回,那牵线的老鼠早已没了踪影,往回拉全不费力,拉到最后,又看到自己的那枚佩玉,心里好不沮丧,忖道:“这佩玉都没人要,看来此法不行。”再往回拉,原来的细布不见,倒有一个细绢被扯进来。李嘉的心怦怦地跳,他知道有人拿走了那细布,而且还把手绢绑在了上面。李嘉展开细绢,但见绢上绣有一枝栩栩如生的梅花,绢上有几个娟秀的小字,书曰:“公子高义,奴已尽知,敬请稍待,必不辱命。卫”那字色为红,银钩铁划,不洇不染,不知是何材质写就。
王子凝背的上渐渐不痛了,天公不做美,又连下了两天密雨,到了第三天始停,王子凝便又张罗营救李嘉。赵二娘道:“我们倒可以去户部问问余大官人的去向,如果能找到,给他捎封信,便有营救的机会。”众人没有他法,也便同意。赵二娘嘱付福伯去问,去了半晌,福伯回来,道:“户部的人说,他们跟着部队进剿福建路汀州的山民,没有固定住所。”众人无语,福伯又道:“他们说,今天还有一个年轻女子去找余老爷。”众人俱知余胡妻小都在常州,忽然冒出个年轻女子,都甚是讶异。王子凝道:“不知是什么女子?”福伯道:“我哪里知道,他们只说那女长得甚是美丽。”吕风暴道:“你没问户部她找余老爷何事?”福伯道:“这个老仆确实问了,户部的人说,那女子见余老爷不在,便什么也没说又走了。”众人无语。
李嘉在牢中又过了几日,忽然门外响声大作,进来几个狱卒还有几个文书,为首的是个留着小胡子的官员。其中一个狱卒喝道:“大胆李嘉,见了大理寺来大人还不下跪?”李嘉听司徒昱说到大理寺卿名唤来英,想必便是此人。来英摆摆手,道:“监牢之中,就免了吧。这几日公务繁忙,倒忘了提审你,你且看看,这上面写得可都是你的罪状?”文书便将那纸扔到李嘉面前,李嘉捡起看了看,大意是李嘉里通金国,保存实力,贪赃枉法,鱼肉百姓,最后需要由本人签字画押,时间是二月。大理寺私设牢房,根本就未提审过自己。如今他们要补这个罪状,显然是自己的布条已经给余胡递了上去,现在上面要查这个案子。李嘉心里窃喜,也不申辩,爽快地签字画押。速度之快,来英都觉诧异。
果不其然,次日,便来提审。待到了厅堂,李嘉看法桌后坐着一个穿蓝便服的白净男子,那人长得甚是干瘦,面上也髭须不多,无精打彩模样。法案两侧各放一把椅子,左侧坐一个年约六十的长髯老者,也是蓝色便服,里面穿着白色罗中单。来英坐在右侧。李忖忖道:“来英是大理寺卿,已是三品官,怎么三人之中,他居然坐在最末,显是这二人官序比他还高,余胡还真有本事,竟能搬来这等人物,只是不知都什么来头。”来英喝一声道:“大胆犯官,见了……本官还不下跪。”后面两个狱卒脚踹李嘉的腿,李嘉便跪在地上。来英道把你中的画押纸一抖,道:“你且将罪状一下道来,若有半句虚言,朝廷决不饶你。”李嘉道:“那字是我签的,押也是我画的,但全不是实情。”来英霍地站起,瞪圆了眼睛道:“你说什么?哪里不是实情?”李嘉抱拳向另外二人道:“李某若不认罪,只怕便无今天堂审的机会。所以,那字是我违心签的。”长髯老者道:“你是我举荐的,有何冤屈你且道来,我们听听。”乍听此言,李嘉便知这长髯是当朝宰相第五桧,心下突然通达,第五桧是余胡的老师,余胡找他最是合适不过,自己之前倒把这层关系给忘记了。转念忖道:“第五桧官序二品,坐在中间这人,显然官序比他还大,难不是皇子郡王?不对,皇帝只身南逃又没有子嗣,何来皇子郡王?”心下胡乱想,一时也猜不透。李嘉见第五桧询问,便从西山道救下余胡说起,一直讲到司徒昱骗他到临安,门子又赚他入牢入止,中间略过泰州一段,讲了足有半晌时间,待他讲到林怀璧入狱一段,来英脸色死灰,跌坐在椅子上。李嘉讲得绘声绘色,台上三人听得仔细。尤其讲到守寿春一段,中间坐着的白净男人更是身形前趋,听得极是入神。一语罢了,第五桧清清嗓子道:“那林怀璧找的东西,确在你身上吗?”李嘉笑道:“我爹在金廷只是个连品阶都没的里正,更跟那个什么尚书左丞全无相干,他的什么东西怎么会在我这里?说来好笑,我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第五桧捋一下长髯,道:“大概他们弄错了。”直到这时,那白面男子用惊堂木一拍法案,厉声道:“来英,你可知罪?”来英从椅子上萎靡坐地,连忙爬着向第五桧,口中连道:“丞相救我。”第五桧一脚将他踹开,骂一声:“不成器的东西,给我拿了。”左右便上来两人,把来英按压在地。白面男子又转脸向李嘉,温言道:“朕和第五丞相也是自北地逃过来的,将军所述,感同身受,绝非妄言。将军戍守安丰军,精忠为国,朕已尽知。第五丞相,你且看这事如何处置?”李嘉听他称“朕”时,大吃一惊,原来这人便是当朝皇上赵构。余胡要搭救自己,凭着第五桧己足够,不知为何,又搬出皇上,一时倒糊涂了。第五桧揖手道:“且将来英这贼子收押了,改日我亲自过问,看他是否还有同党。”赵构点点头道:“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一摆手,两人便将来英拖下去,他口中兀自“丞相救我”地喊个不停。赵构向第五桧又道:“李将军可有合适位置?”第五桧思索一下,道:“沿海制置使之职空缺已久,一直由副使兼任,枢密院近来想组建一支三千人的水师,李将军自海上来,又有攻防经验,老臣以为甚为合适。”
赵构向李嘉道:“这个官职,李将军可愿意充任?”李揖手道:“末将愿意。”第五桧道:“后晌我给他们打个招呼,这几日李将军便可到兵部报到。”李嘉又揖手道:“谢丞相。”赵构站起身道:“问题既已解决,我们走吧。”李嘉跪在地上,赵构将他扶起,道:“好好干,朝廷不会亏待于你。”李嘉揖手道:“谢皇上。”赵构向外走,第五桧跟在身后,李嘉又揖手道:“谢丞相救命之恩。”第五桧哼一声,面无表情,冷冷地道:“不用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