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着那个罐子说:“我看到了,很好看。”
他起身去卧室的床头柜将他们的相册拿出来,把这张照片夹进相册的最后一页。
在和周建平商量过后,他们决定让周卑入土,海葬对于周建平这样保守的人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周卑的自杀,他几乎一夜白了头,如果不是那一头白发,宿郢是怎么也不能相信周建平对周卑是真的有父子之情的。
既然真的有情,为什么到最后一刻才敢承认?不怪周卑叫他老不死的。
葬礼按照周卑的要求,并没有大操大办,只来了不过十几个人。有几个是同城的周卑曾经的粉丝,可能听闻了跳河自杀的事,擅自跑来了,还有一个说是周卑曾经的同学,同班同学。
都是红着眼来的,宿郢就没把人赶出去。
葬礼结束,周卑顺利下了土,一天时间,坟头也立了起来。碑是周建平刻的,上面写着一串祖宗的名字,最后写了周建平之子周卑。
可能是不知道怎么定义宿郢跟周卑的关系,并没有刻宿郢的名字。
最后,宿郢将一束雏菊轻轻放在了周卑的坟头。起身的一瞬间,他突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好像才意识到:哦,这个人真的没了。
他见过太多生死,自己也死过无数回,却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就好像当初他跟周卑偎依在沙发上看了一场长长的电影,直到最后一个字从主角嘴里说出来,画面慢慢转暗,响起了片尾曲,周卑依依不舍地对他说:“我还没看够,怎么就完了。”
脑中响起了系统的声音。
祝贺宿主任务圆满完成,您可以选择在这个世界自然终老然后进入下个任务世界,或者直接进入下个世界。
留下。
宿郢环顾周围沉重或悲痛的人,心想,如果他也走了,这些人里有几个能记得周卑一辈子呢?
周卑说过,被忘记等于不存在,那么他就留下吧。再陪陪这个孩子。
没有周卑的日子,地球依然在正常转动。没几天大家就开始各自欢笑,回去过自己的幸福日子了。该走的人走了,留下的人依旧还要生活。
蝉蝉死在了圣诞节前夕,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把蝉蝉葬到了周卑的墓碑旁边,让他们俩地下做个伴儿。
时间过得太快,很快周建平死了,宿芩云死了,周江老了,柳意老了,陆洺也老了,连那个他还去吃了满月酒的孩子也成年娶妻了。
他们这一堆人每年都会照全家福,从几个人,到十几个人从十几个人再到几十个人。大家都很幸福地度过了一生,全家福里每个人脸上都扬着笑容。
还是一个普通的夜晚,他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那是在一条河边,天黑漆漆的。他看见一个小孩儿蹲在河边哭,不停地用袖子擦眼泪。小孩儿哭得很伤心,脸上糟糕的一塌糊涂,却一点儿声也不出,只有轻微的抽噎的换气声,看起来格外可怜。
他看了一眼没太在意,掠过小孩儿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带着哭音的“舅舅”。
他回过头,发现小孩已经不见了,蹲在那里哭的人是周卑,几十年未见,他都快忘了周卑的样子,但一见面还是认出了。
见他回了头,周卑也抬起头来,依旧是满脸的狼狈,身上**的,像被冷水打湿的小猫崽子,不住地发抖。
宿郢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拿出兜里的面巾仔细地给他擦脸:“别哭了。”
周卑看着他,眼睛一眨就是一串泪,抓着他的手贴在脸边,又是笑又是哭。
“别哭了,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一样。”宿郢用手指抹掉他眼角的泪。
“我想你了。”
“是吗?”
“嗯。”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宿郢站起身来,不愿意再看他,也不想听他的回答,“我要走了。”
周卑问:“你要去哪儿?”
宿郢看着天边:“离开这个世界。”
“你还会来看我吗?”
“可能没有机会再回来了。”宿郢摇摇头,问他,“以后就只有你自己了,怕不怕?”
“怕。”
周卑走到他身后,环住他的腰。他按住周卑的手轻轻拍了拍,看着天边越来越淡的月色,脑中响起了倒计时。
倒计时开始,十、九、八、七
“别怕。”宿郢抓住他的手,紧紧握在手心。
三、二、一
别怕,我会记得你。
说罢,看了看跟垃圾似的瘫在地上的赵立将,道:“我已经做的够多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才离开,等他们走后,地上的人睁开了混沌的眼睛。
再说宿郢这边。往年过年宿郢是跟家里人一起过的,但今年宿老爷子走了,他又彻底跟宿母和宿芩云二人闹得相当难看,所以过年自然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不过也好,他跟周卑两个人倒也清净。
一大早起来,他就拉着周卑开始了大扫除。周卑负责扫地擦灰,他则负责挪沙发搬茶几之类的重活,好在平时周卑打扫得勤快,屋里并没有很脏,不过两小时就收拾得亮亮堂堂、干干净净了。
之后他带着周卑出去买了春联和倒福,采购了一些形式上的年货。他对这些东西是没有什么兴趣的,过年对于他来说早没什么新奇的地方,无非就是吃吃喝喝打牌玩乐,多了个难看俗气的春晚。
倒是周卑,一路上开心得很明显,光是对联就转了好几家店,挑挑选选最后选了一对不知道有什么特别之处的。
想到周卑的身世,他觉得也可以理解。他本来想问问周卑以前是怎么过春节的,可一想,周卑离家那么多年,不管怎么过,反正是不可能跟家里人过的,而且周家恐怕也从没把他当过“家里人”。
一个独自在外、没钱没势的小孩儿,还能怎么过?
回了家,周卑兴致勃勃地把春联拿出来:“哥,我来贴春联行吗?”
宿郢乐得清闲:“行,你贴吧。”
他搬了椅子到门外,让周卑站到椅子上去贴。周卑贴完了门联,又贴倒福,之后又去贴了窗花,连两个卧室的卧室门上都贴上了红色的剪纸。
“看着跟婚房似的。”宿郢道。
他俩的卧室门对门,所以两个剪纸贴上确实有种婚房的感觉。虽然他们拉过手接过吻,但实际上还是一人睡一个屋,更亲密的相处方式宿郢接受不了。白天黏在一起卿卿我我就已经是他的极限了,要是晚上还没有一点私人空间,他觉得他肯定会在任务完成之前就疯掉了。
周卑以为他不喜欢:“那我去取下来?”
“不用,留着吧。”宿郢向来有事没事就要撩一把,他搂过周卑,在对方耳边笑道,“好歹我们也算接过吻的关系,这么贴着也算应景。”
周卑顿时红了脸:“哥、哥哥”
“嗯?”
“我去、去熬药。”
周卑推开宿郢,去了厨房。宿郢看着他慌乱的样子微微勾了下嘴角,去了书房。
打开电脑,打开文件夹,再打开名为任务计划的文档。
宿郢听着从厨房里传来的小声的哼歌,打下一行字:至除夕,任务情况基本稳定,耐心等待十年期限。
任务启动的那天是周建平的生日,那么任务完成的最后期限,也就是十年后周建平生日的那天,那天,周卑会死。
思及此处,他又慢慢打下几个字:2050年10月10日,任务目标死亡。
最后一个句号按下去时,宿郢突然感到一阵头疼,隐约间,他眼前突然闪过了一个画面:一个有月亮的夜晚,一条河,他,还有一个小孩。
这个年恐怕是周江过得最差劲的一个年了。
除夕夜,他抛弃了周建平,把宿芩云跟宿母从老家接到自己的家里来过年,却不想在他出去放烟花的时候,这母女二人发生了争执,宿芩云流产了。
快六个月的孩子说没就没了,宿芩云情绪过于悲痛,进了急救室。周江在医院里陪护了一晚,第二天等宿芩云情况稳定后,给柳意打了电话。
“是我。”
“我妈流产了。”
周江的电话打来时,柳意正在家里陪奶奶看春晚,一晚上不知道为什么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他手里拿着手机,宿芩云的电话号按了几次都没有拨出去。
一边打牌的陆洺看出他不在状态,把他拉去打麻将了。
今年可能是柳家父母过得最开心的一个年了,因为柳意跟那个老妖婆分手了。
宿老爷子去世后,宿芩云因为愧对父亲跟柳意提了分手,断断续续冷战了两个多月的两人终于还是走到了这最后一步。
说来残忍,宿芩云提分手的一瞬间,柳意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在一起这么几年,说实话,柳意一直都是很开心的,直到今年宿芩云怀了孕,两人之间潜藏的矛盾才慢慢爆发出来。
他急于跟宿芩云定下关系,而宿芩云却不愿意。起初他不知道宿芩云到底为什么不愿意,后来从一次次吵架中他才偶然知道,宿芩云拖着不离是想要周建平的财产。
过惯了富家小姐生活的宿芩云不可能跟他一个离开家庭就一无所有的穷学生贸然在一起的,她想通过跟周建平离婚得到一大笔财产,再跟柳意有物质保障地在一起。
她觉得自己没做错,认为贫贱夫妻百事哀,柳意只是年纪小所以不懂这些,生活归根结底,还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事情。可柳意并不认为这是“苦心”,反而觉得她贪图钱财,跟她大吵了一架后愤然离去,不久后,宿老爷子出事,两人分了手。
除了最开始那一瞬间的轻松,之后快一个月的时间,柳意连笑都笑出不来。几年的感情不可能说没就没了,他想去找宿芩云,但宿芩云自分手后连他的电话都不接,后来还把他拉黑了,每次打过去都是占线,更别说别的了。
他被家里看得死紧,哪儿也不让去,一有动静他妈就要抱着他哭。他没办法,只好老实在家。
时间久了,他开始对自己当初让周卑把事情捅出去的行为感到后悔,虽然知道是自己的问题,但还是对周卑不可抑制地产生了迁怒的想法:如果周卑当初拒绝他的请求,那他跟宿芩云可能就不会成为现在这个局面了。
春晚开始前,周卑给他发了一条祝他新年快乐的短信,他连看也不想看。却不想周卑又发来一条:过年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见个面。
柳意回复他:暂时没有
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周卑,我想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做朋友了,开学我会换宿舍。
发完这条后,他就将周卑拉黑了。他心烦得不行,被陆洺拉去打麻将也打得心不在焉,输了好几把,欠了一屁股债。
这时他手机响了,他跟找到救星一样离开了麻将桌,拿出手机一看,是周江的电话。他犹豫了许久,还是接了电话。
一分钟后,陆洺看到柳意从卧室里出来,一脸泪水,无措至极。
“怎么了?”他问。
柳意说:“哥,怎么办,她,她流产了。”
宿郢也接到了周江的电话,他本来是不准备去的,人都到了医院,怎么也出不了什么大事。但周江又说,宿母心脏病犯了,也正在抢救。
这就不得不去了。
“怎么了?”
宿郢叹了口气说:“你在家里,我有急事要先出去一下。”
周卑拉住他:“什么急事?”
“我妈心脏病犯了,我姐还流产了,都是些婆烦事儿,你就在家看看电视吃点零食,早点睡觉,不用等我回来。”
周卑愣了两秒,道:“我也去。”
“别闹了。”宿郢开始穿衣服了。
周卑坚持道:“你让我去吧,我就在车里不出去,你去办你的事,不影响的。”
宿郢犟不过他,最后同意了。
宿芩云他们在市第一医院,离他家倒是不远,今天晚上马路上干干净净不堵车,十几分钟就到了,停了车,宿郢把车里的暖风开开,将从楼上拿下来的毯子盖到周卑身上。
“你拿平板看会儿春晚吧,等一个小时如果我还没下来,你就自己去附近开个宾馆住,别进来知道吗?今天人太杂了,你来了事情会更麻烦。”刚刚周江还发短信,说周建平也来了。
不知道这会儿来是干什么的,看宿芩云的笑话?还是跟柳意单挑?不管是哪一种,宿郢都只觉得头疼。
“知道了,你去吧。”周卑道。
这时他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他没拿出来看。宿郢心烦着,也没注意这个,继续安顿了几句这才离开。
“记住了?一会儿我还没下来的话,你就直接去开个宾馆,到时候我去宾馆找你。”
“嗯,好。”
目送人离开后,周卑这才掏出手机。
小骗子,你到了吗?
到了,你在哪里?
你到住院部来。
周卑看了短信,深吸一口气,下了车,往住院部跑去。春晚开始前,赵立将给他发了短信,说要见他这辈子最后一面,见了这一面,以后都不会再骚扰他了,地点定在市第一医院。
正巧宿郢要去的地方也是市第一医院,不管赵立将说的是不是真的,他都要去看看。
万一是真的。
一阵寒风吹来,凉得周卑一个哆嗦。他跑到了住院部,左右环顾也没看到人。他拿出手机给赵立将发短信。
你在哪?
那边很快就回了过来:我看到你了
周卑又四处看了看,没发现人。
我没看到你。
你马上就会看到我了。
你到底在哪?
小骗子,我爱你。
赵立将每天给他发的骚扰短信里都会有这么一条恶心人的话,周卑早已觉得习惯。他没放在心上,皱了皱眉正要再发短信过去问,突然听到不知哪里的一声惊呼:“有人要跳楼了!”
他猛地抬起头。
只见一个人影在住院部七楼一晃,跃过栏杆,落了下来。伴随着重物落地骨肉破碎的声音,他看到了赵立将变了形的脸和身体。
自从周卑死后,宿郢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听人提过艾滋这事儿了。一个是因为周卑的死,再一个周围的人也都知道他的脾气,没人敢在他面前说这个,而且还是以这样的口气、这样的表情。
不过他到底是个成年人,对这些中二期都没过的小朋友还是有容忍度,尤其这个小朋友还是他此次的任务对象时。
“你的愿望我可以满足你,但是关于喜欢你这件事,我觉得这可能是个误会。”接收到的记忆里并没有出现过这封信,苏印也没有喜欢过赵果。
没有人会喜欢一个从转学过来第一天开始就一直嘲笑他、引导全班排挤他的人,更别说这个人上一周才刚刚让他荣获“鞋霸”称号。不动手打人都已经是苏印考虑再三不愿意给大姑惹麻烦的结果了,怎么还可能对赵果产生好感。
宿郢转身走上了讲台,向孙珲伸出手:“可以把我的信还给我吗?”
他的语气很平和,脸上还挂着难得一见的微笑,看起来没一点儿恼怒的样子。孙珲不由愣住了,他想到了苏印各种各样的丑态,比如恼羞成怒比如一语不发再或者直接泪奔回家,但唯独没料到这个走向,一下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自己送出去的情书,凭、凭、凭什么还给你啊?”孙同学磕巴了两下后迅速恢复战斗力,脑袋一扬,“你说,你是不是同性恋?还给咱赵哥写情书,恶不恶心啊你!”
“我是不是同性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就算是同性恋,恶心这个词也不该用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