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军五月建立,高骈不久便知道了,可也只是知道了,他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可是这三万强弩募齐备发来也不知是何时了!且天下非无兵可用,吃紧的是钱粮,为国家计,当裁撤军镇、削减军额以苏百姓,岂合更立?他也不短兵,短的是时间,熟练士卒、离散百蛮都需要时间。
后者几无进展,犬马虽愚,亦记鞭箠之苦。王式在镇,便曾离间杜蛮亲族,李鄠凭杜守澄之力复州旋又诛之,杜氏由此而衰,这些都是诸蛮有目共睹的。据传段酋迁早年留学成都,成都诸博士便目其为才子,为人谨慎知礼,非是粗短之夫。南诏无蛮助则必丧师,彼之智识足以知之,知之纵有疑也必定持而不发!
难哉!
士卒倒熟练了,半年之后便改成了三日一练,高骈也去校场少了,事事都是高浔、高杰在经手,风日好,便出衙闲步,从江津踱到海边,看游鱼入海,鸥鹭戏浪;或者出镇登山,访佳花异树,古僧羽客。雨暴风急,便于檐下散坐,听海鲸咆哮,龙孙低吟;或者焚香静室,想诸般妙要,神天境界。半年下来,人又清瘦了不少——不得身如鹤,安可谒三清!
李维周却耐不得了,监军便是御者,马奔则勒之,马步则鞭之,马逸则杀之!如何着便都有功,但直这般卧着不动那就是他的不是了!闹过几回后,李维周缓了一阵,到了八月二十九这天,他起了个早,闷声将酒肉填了个满囊,呼了韦仲宰,拽了牙队便赴往都护院。
高骈的那匹白马又牵在衙门口,牙队也出来了,不知要往哪里去。李维周勒住马,嚷着便跳下了鞍:“都护可在?”便要闯。押牙的拦上来道:“在的,容小人先禀!”李维周睁目鞭指道:“梁缵,敢拦敕使,要反么?”梁缵道:“小人不敢,只是都护有吩咐,任何人未经通禀,不得擅入牙院!”李维周啪地一鞭便抽到了脸上,嚷道:“果是反了!来人,拽下!”他忍这贼猪狗亦非一日两日了。身后的牙兵便要上,梁缵吼一声“谁敢”,便扯出明晃晃的腰刀来。那厮们倒一时钉住了,一来高都护法令森严,有威有德,实在难犯;二者这个昭义狂奴可是十四镇格斗状头,牛高马大,猿臂虎口,不好撩拨的!
李维周恼极,起手又是一鞭。梁缵脸上吃抽了个血红的大叉,忍不得了,迫上前嚷道:“敕使要逼健儿反么?”李维周一下便软了半截,嚷道:“你自不躲开,吾家寻都护说话!”梁缵头也不回地朝牙兵吩咐道:“禀去!”世道便是如此,节帅怕监军,监军怕悍兵——前年昭义兵便破府杀了节度使沈询。
一会,书记王殷便出来了,身后还随了一人,贼头贼脑的,也不过来见礼,侧头便要走。李维周喝道:“瞎眼了?没见本敕使在此!”这厮是福建小校,唤作黄碣,与梁缵这条野狗不同,这厮是高骈的野狸,时常贼头贼脑的出入牙院,次次都是望见他便躲。黄碣觍着脸过来道:“骠骑,小人眼低,非是有心无礼,该死该死!”李维周道:“眼低耳可在?”韦仲宰嗔道:“还愣着什的?讨赏么?”黄碣流矢走了。王殷赔笑道:“二公,都护有请!”
李维周冷声问道:“王书记,这莫不是赵陀宫殿?吾家入大明宫大内也无这般守捉!”韦仲宰刺眉道:“监老,若无他事,仲宰便先告退了!”李维周一把拽住道:“天大之事!”便走了进去。只见高骈肃着脸立在阶上,没裹甲,还是那件道袍,看来又有消遣。
李维周愤然嚷道:“都护,韦广州来牒可曾知道?福建米船连遇风涛,十损其五,应到之粮,全不满数,江西、湖南百姓疲于供给,日有喧哗欲乱者!枢密转牒严责,皇帝陛下,乾乾夕惕,忧心如焚!都护亦可曾知道?”高骈轻叹一声,道:“然则奈何?”李维周登上阶,肃立于左正色道:“公乃安南都护,吾乃安南监军,圣人所命,不可谓不重,公岂忘之耶?交趾沦丧两年于兹,公至此亦一年有余,拥兵四万二千众,所事者唯坐吃海粮,望空劈斩,蛮一毛未损,究有何益?安南诸州百姓,戮死蛮手,看看待尽,公亦曾闻乎?南蛮歌曰:海门高都护,好把双眉蹙。不惧天子威,只恐蛮家怒!公亦曾耻之乎?”慨叹再三,又道:“唯今之计,莫如出兵——斩得一蛮是一功,斩得千蛮赏司空,康承训便是如此,公又何惧?韦公,是也不是?”韦仲宰便抬手说道:“都护,小阉无识,监老所言或者是也!”
高骈抬手道:“骈一门世受天子厚恩,无日不思报之,发奋出兵,荡平诸蛮,岂非骈之志?然南诏气焰不减,适才得报,峰州蛮兵五万已至交州,悬殊如此,今贸然往讨,只恐墮蛮腹中,重为天子忧!”李维周嚷道:“公不早出,便合有此事!怨天乎?怨人乎?”将袖子一甩,下了阶,又道:“都护!吾二人言尽于此,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必有得罪者!”拽着韦仲宰一径去了。
王殷送人转身,一脸忧色道:“都护,可奈何?骠骑话中似有杀机!”高骈轻叹一声,又笑道:“且之海上观朝日,试问鸥鸟知不知!”李迪哂笑,王殷无语,也不好劝。
高浔、高杰从校场折返,高骈也还没有回转,王殷迎着俩个便说起李维周晨间这场闹来,高杰打断道:“书记,一早就听说了,不值得什的,天下中使都是这脾性!”便兀自牵马往厩里去了。高浔歉意地笑了下,他这个叔父贵胄气很重。王殷也不见怪,毕竟是密国公(高承简)的嫡长孙,继续对高浔道:“郎君,蛮势如此,骠骑又如此,秦州亦无此局!”高浔道:“如今将士熟练,未必不可出战。众者恒恃其众而丧其众,寻之古今,何代没有?”王殷点头道:“以郎君度来,都护可有此意?”高浔道:“叔祖不说,我亦不敢问!”听见高杰在那里唤,抬抬手,流矢牵着马随了过去。
日晡时分,高骈才回来,王殷与李迪几个亲吏说好了,是要劝一劝的,他就怕真与监军起什冲突,自有中尉、枢密、监军以来,节帅与监军起干戈,无一能善终的!可是高骈并没有与他机会,默默然径直进去了。洗沐之后,高骈爇了一炷香,趺坐在榻,屋外风吹竹响,煞是空静,他很快入了境。香烟消散时,他开了目,在这一炷香的时间里他似乎什么都想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想,精神却莹澈了许多。默了一会,他起身点了烛,坐到了竹案前,取过案左的檀木匣,将出一只拳大的玉龟来,这是占卜之具,龟腹里含着三枚铜钱。高骈捧龟默祷了一会,放下,铜钱便从龟嘴吐了出来,坤卦,高骈对周易谙熟得很——
元亨,利牝马之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安贞吉。
看来不坏,他将此卦象数细细揣摩了一番,枝枝蔓蔓后又落到了“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一句彖辞上,坤德柔顺,看来兵出有利!收了卜具,高骈的主意便定了,取笔写道:“骈三思而再,谨奉骠骑之教,拟于明晨五更发军,择锋五千先发,留公五千留守,余军过午继之!”便将着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