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老板安慰我说:“加缪,我明白你的感受,我也认识简。但‘那个人’一定与这件事无关!”
——可你为什么要拼命维护一个和你毫不相干的人呢?而且这样一个杀人如麻,手法残忍的疯子又该如何去相信呢?难怪警察要怀疑你,我想到。无论事实究竟如何,这间酒馆老板说的话令我十分气愤。
II我,加缪
然后就到我了。即便简是我的女友,我也要遭到怀疑。
我在简的酒馆喝她为我调的酒时,简就会问我很多问题。我想她是希望从中判断出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可她又怎么会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呢?我是说,我们朝夕相处,每天都见面,对彼此知根知底,不然简又怎么会和我交往,成为我的女朋友呢?
恋爱的人是没有脑子的。又或者,女人是没有脑子的。那我们又为什么一定要经历一段没有脑子的过程呢?或者与没有脑子的人相处呢?
简总是对有关我前任的事情十分感兴趣,凡事都要刨根问底,知道个彻头彻尾。仿佛比起我这个实实在在的人来,她对我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前任反倒更着迷一样。
这一段我总不爱说,但其实记得很清楚。那是我九年级的心理老师。
其实我一开始觉得她挺可怕的,因为你心里在想什么,她都清楚。而且她还总是笑盈盈的,这就更可怕,因为她想什么你完全不清楚。你很难从她那一套“智能”的表情系统中看出点什么负面情绪来。犹如隔着一副假面,却是让你感到心情舒畅、愉悦的假面。
但就算是这样的人,也会坠入恋爱。
那天她把我叫出来,说了些话,临走时偷偷亲了我一下。那是在她办公室里,一个文学区的小隔间,我正要转身开门,手还放在门把手上,保持着顺势转动的姿势。我惊愕地扭头看她,她却波澜不惊,脸上仍挂着温柔甜美的微笑。明黄的阳光从她身后的窗子里照进来,把她染得棕红,发丝映成金色。
她的皮肤很白皙,脸颊红润,气色很好的样子,腰段纤细、凹凸有致,直挺的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灰亮的大眼睛像在对我说话……太阳就像对待日蚀时的月亮那样把她包裹起来,让她的一切特征在我眼前都更清晰,更耀眼。过了片刻她说:
“你真可爱!”
那可不是什么令我高兴的夸奖。作为男子汉,我心里更希望获得诸如威猛、雄壮、可靠一类的称赞。但我的简也总这么说,并时常拿我的不成熟打趣,让我既又气愤又好笑。但无论何时,我都只想对简说,我爱的只有你。
找上门来的警探说一男一女的两名遇害者被发现在相隔不远的两条巷子里,有可能是情人关系。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有潜在的动机对他们下手。因为人们总说:出于嫉妒,男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而葡萄酒,则很可能也是如此。
可那又绝不可能是我。因为那时我就和简在一起。
她被凶手勒断脖子时我就在现场。前一秒我们还在约会,后一秒就听到她惊恐的哀嚎。在我与她在巷口分别的一瞬间,一个犹如夜晚般漆黑的面目不清的男人跳了出来,一把揪住她可怜的脖子,然后就消失不见了,留下大片的鲜血和躺在血泊中身首异处的仍然惊恐的简的尸体,还有错愕的丢失过一切反应时机的我。
在我眼里,警察根本连真正的凶手都搞错了。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说什么又有谁会听呢?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判断,即便那是错的,也不容任何人干涉。就像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就算其中九百九十九都是不正确的。人们总是错把存在的合理性归于存在本身,而忽略存在以合理为基础的逻辑。
过去伦敦有一个疯子,专挑年轻貌美的女性下手,给他们开膛破肚;最近纽约有一名屠夫,追了那可怜的女孩一整条街,即便受害者沿途拼命呼救,但一整个街区最终却没有一人肯伸出援手,最后仍逃脱不了被活活砍死的结局;现在旧金山也有一个这样的恶魔,数不清的女性被钢琴线绞断脖子残忍杀害,法律却不能给予制裁。
这可能是因为全世界的警察都太没用,太无能。也可能是些什么其他别的原因。总之不是我最后能够想通的。
“VINO”的标记被发现在隔几条巷子的男性尸体旁,可警方却偏要使两名受害者都与葡萄酒产生联系。这或许就是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无法使这个世界发生改变的现实吧。
III卡尔·维诺
最后被怀疑的就是卡尔。起因是需要他的口供,而就在这时警察起了疑心。因为正如我所说,犯人拥有很好的身体素质,而卡尔一身健硕的肌肉、高大的身材则正符合这一特征。
卡尔说,葡萄酒之前并不杀人。他让他们活着,只稍微教训一顿,就暗地里把他们交给警察:打晕后绑在哪里并留下标记,让路过的人发现。那时他的名声还好,支持者也更多一些,社会也更待见。
可这世上的法律系统可太无能了,关进去的罪犯竟有些很快就被放了出来,并且继续作恶。那之后他便开始加大惩治力度,直到逐渐地开始杀死犯人。而作为使如今的司法系统变得无能的罪魁祸首之一,我对此并没有资格做出任何评价。
可很快葡萄酒就开始彻底破坏罪犯的尸体,就像是怕他们没死彻底,或者通过巫术又活过来寻仇一样。在我觉得不管怎么说这也做得太过的时候,又有一次记录反反复复提醒着我这样做的道理:
一个女抢匪在抢完运钞车后被葡萄酒盯上,她当即选择自杀,子弹射穿胸口,让人以为她死了就这么逃过了一劫。但谁知道这女贼竟也像卡尔一样对人体构造了如指掌,挑了个心脏附近恰巧不会伤及性命的位置开枪,竟很快又“活”了回来。葡萄酒当晚就遭到那女人的疯狂报复,险些丧命。从此就不光要把凶犯杀害,还要将他们的肢体和躯干,尤其是人体的重要内脏器官破坏到一定程度才肯罢手。无论如何,卡尔的医学经历在此事上对他非常不利。
但卡尔又不可能是。因为案发时他正和我在一起。
——刚刚和我的简分别,就眼睁睁地看着凶手用钢琴线残忍地把她细嫩的脖子勒断,这时卡尔正从另一侧走来与我在约定的地点汇合……然而事实呢?他却正是葡萄酒。但我偏说他不是,而且一定要,也必须这样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坚持这样的说法。
那天我正和简约会,傍晚时卡尔要来找我,那是我们约定好的游戏时间。卡尔说他已经找到了蛛丝马迹,就在今晚,一定能在最新的受害者出现前,将钢琴线连环杀手率先杀死。可我们都没想到的是,那晚被凶手盯上的——却是简。
“不——!”
无视我无济于事的吼叫,卡尔则敏捷地从她那已经停止挣扎的身体上跨了过去,追进另一个巷子……过了很久我才离开简的尸体,远处飘来血腥味,走过坑坑洼洼的破旧砖墙,卡尔就在那里。满墙飞溅的鲜血,整条巷子都像被失控的葡萄酒浪潮冲刷过一样,远比简遇害的场面夸张。血巷的中央,躺着或许还能称之为人的碎块,作为连环凶器的钢琴线则散落一旁,浸泡在血液中。
卡尔转过上身对我说:“下手重了些,这是为你做的。”
——什么呀,这样的场面我原以为已经司空见惯了。默默留下“VINO”的标记,我就跟着卡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现场。因为我们绝不能跟这样的事情产生半点明面上的联系,丝毫牵扯都会引起卡尔作为“葡萄酒”的嫌疑。
可我以为自己司空见惯了,事实却没有。很快我就又想起了简,我的简,那么近在咫尺,可我却什么也做不到。我爬回常去的那间酒馆,幻想她还在那里,事实却不在,哪里都找不到她的踪影。简已经彻底地,没有丝毫余地地,从这世上消失了。当所谓正义的执行者成为受害者的亲属时,一切竟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在法制系统里我会感到无能为力,可当我和卡尔就是葡萄酒时,我却会产生我们本能救下她的幻觉。不知不觉,天亮了,卡尔来了,酒鬼们开始讨论今早的新闻,老板还丝毫不知情,正为自己员工的突然消失而大发脾气……
可我对警察却不是这么说的。“更重要的事”就是帮卡尔洗清嫌疑,不然我们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而这,正是我最擅长的。我们的这场游戏已经持续三年,以后不出意外也将继续下去。
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将持续多久,但一切早已让我感到厌倦。
三年前,葡萄酒让犯罪率显著下降;一周前,钢琴线连环杀人魔引起公众恐慌;可昨天,我的简却死了。三年前,卡尔帮我戒酒,并且邀请我参加我们的游戏;一周前,简还在和我约会;可昨天,我却又一次烂醉如泥。
有时候我就会这样想:生活就像一颗跌进葡萄酒里的软木塞,就泡烂在里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