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3章(2 / 2)煦仁纪要首页

周澍知他是明知故问,但也并不诧异。读书人清高自持,看不惯他这被蒙了“徇私舞弊”污名的罪人,也是情理之中;孙友仁是难得的慈怀,但不意味着人人皆需像他那样。

“回帛州,依本朝律法,五月天下大赦,澍今既无罪名,亦无罪刑;若问后生何罪之有,澍扪心自问,只道是无罪而遭妄祸。”周澍平静地回复道。今后会有很多人以此事议论纷纷,但只要心中无愧无悔,也未必能伤他一分一毫——不过自然,他也没指望能说服对方。

陈祖站的累了,随手提了把椅子往后一躺,上下打量眼前这个年方弱冠的后辈,觉得单是神色来看有几分面熟:“现在的大三司,上头都是谁?”

周澍有些诧异于话题转变之快,应答道:“澍临行时,刑部尚书乃程子敬程大人,霍云任大理寺卿,而给事中方瑜方大人领了御史台职。”

“程子敬那个贼人做了六部尚书?!”陈祖刚椅子没焐热,登时又站起来,惊骇里夹杂着相当的愤恨。他看向周澍,像是寻求某种证实,满脸不可置信。

“回帛州,澍走的时候是这样的。”他考虑了一下,没有把“案子应该是他负责”这一句说出来,只因陈帛州已经由方才的难以置信转而怫然作色,在房中大步来回走动,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将几个墨碗踢翻了,在地上轱辘滚了几圈才停下。

“去年还是参知政事,今个儿就坐上刑部尚书的位子了,可真是通天的手眼!”言罢,陈祖在屋内各个抽屉柜子一顿翻找,几张稿纸从满溢的抽屉格里抖出来,飘落在地上,与满地的字画书法作陪。陈祖嘴里念念有词:“害了我到此等穷乡僻壤不算数,偏生还要遣他那好大儿制住,真不知道放不下什么,干脆把囚车给我备好,槛送上京算了……我那方印信也被取走了!”

周澍瞧着他像是失了魂,又瘫坐回方才那把椅子上,心里大概已经明白这帛州府衙内究竟是几番弯绕。良久,陈祖开口道:“周氏……婺州余渚……祖上是太祖皇帝那朝做太子太傅的?”

“回帛州,澍未曾听家中提起过。”

陈祖:“那便是婺州昌溪郡望的那一支?”

周澍颇为不解地摇了摇头,只道:“想必不是。澍家境微寒,恐怕与郡望扯不上什么关系。”

“那不至于啊,这皇帝老——”陈祖随手抄起矮柜上放着的一柄象牙制的“勿求人”,刚准备去挠,被自己绊了舌头,才记起周澍正站在对面,“当今圣上见不得家室门阀,贼人程子敬伙同其他几个把我无端贬了且认下,那周兄——”他将那柄孝顺子指着周澍,“怎的就被中伤了呢?”

是了,周澍自己心中也发聩似的问道,他为何就被诬蔑而流落至此?飞来横祸偏生就找上了他,在他最风光无量的时候将他碾至尘埃里,连普通人都做不成,终身背着读书人所最为忌恨的罪名之一,一次大赦都需像野狗乞怜似的感恩戴德。但他记得今日为何而来,因此只是将块垒胸中冰炭按下,答复道:“回帛州,澍昔日读经义,叹鲁平公之终不见孟子,而不解亚圣所言;今遭此拂乱,方觉所言在理。‘吾之不遇鲁侯,天也。’想来是非无常都有天定,澍不知为何至此,亦不愿此时再去深究。榛陵虽小,犹可以为行藏,但求行己而恭,事上而敬,养民而惠,使民而义,则处穷亦可正谊明道,岂不甚于小人为儒以矜其名?”

陈祖此时捻着胡须,顺着他的话头朝后看,便是那“正谊明道”四个大字。室中一片沉默,只听见他抄着那柄孝顺子,上下敲着另一只手手心。过了许久,陈帛州觉得自己总该说些什么。

“见过榛陵知县孙、呸,糊涂了,”陈祖清了清嗓子,“先回去罢。周兄这个县丞的位子,陈某认定了。至于程子敬那腌臜玩意——”说到这,想是本来有甚么豪情壮志的,却又拿不定主意了,只是猛的摆手,把周澍撵出去。

从州衙门的一方天井看出去,傍晚的云散成一缕一缕,有的像是背光黯淡着,有的则亮的很。一群天鼠在盘旋来去,忽又在天井的边缘消失不见。周澍看里面灯还是没亮,也不知道该作何评价,只能摸索着往外走,惟恐捡了岔路迷在这里。行到半路时,不知何处响起了人啸歌的声音,仔细辨别,原是: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遇赦,改榛陵县丞。澍谪帛州,与榛陵县令孙善道交游,酬唱多有警句。”

——《景史·周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