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8章(上)(2 / 2)煦仁纪要首页

被突然提到家人,他愣住了,随后绽出一个鲜少见到的笑容:“托陛下您的恩泽,他们在乡里过的挺好,还常常在书信中寄些特产。”他生得一副方脸,如今笑得眼角嘴角起褶子,人倒是看起来有些不协调,给宣宗逗乐了。“你弟弟荫补为承信郎,朕会妥善安排下去;包括之前你同朕提到你长姐待字闺中,在京城里寻过,直隶盐店的范家有公子也正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特意派人考察,算得上一表人才,若是可以的话,也是一桩好姻缘。”宣宗抿了一口茶,不缓不慢地说道。

还没等宣宗说完,李修元先重重跪下去行稽首,不停念道什么肝脑涂地赴汤蹈火之类的,显得更滑稽了。宣宗此时放心了一些,但还需补一句:“然而……近日若是宫中再出纰漏,恐怕朕无心于此,你也能理解,对吧。”宣宗俯下身去拍拍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说。李修元抬起头,眼睛睁大,赶忙错愕地点点头。

“起来吧。”

他知道现在出了败露,但不能把内线全部撤走,自断双臂。李修元算是一个中枢,对他的忠心也有所保障,先打消他的后顾之忧,然后顺势查下去,否则处处掣肘,行事毫无个人意愿可言,他又与傀儡何异?宣宗屏退了下人,只留自己闭目休息片刻,存些气力应对公务。柳家之前请的那位医生,来路实在不简单……刑部、大理寺、庆熙府衙都有所隐瞒,连那个医生是之前就特意安插在柳家还是后来被收买的,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查不出来;虽说从了他的命令用重刑拷打,但依旧是不发一言,拿他家人威胁也毫无反应,等到宣宗自己亲自去狱中见他的那一晚,竟服下毒药七窍流血死在他面前了——这毒甚至是从鞋子暗格里面带进来的。一闭眼,就是那副肮脏凄惨的样子浮现在眼前——宣宗不怕鬼来上门报仇,他在夺嫡的过程中牺牲了不少人,不差这么一个;但那副样子对他而言是一种嘲讽和挑衅,轻蔑地看他身居高位却连亲信都无法保全。

他亟需一枚新的棋子——一枚一定程度上能自保,能绝对忠心于他,能代替他在朝廷中发言的棋子。

——左相文晏。

他也有所耳闻,今年省试会元正是文晏的学生,科举过后必然能补充上新鲜的血液为他出力——不出意外的情况下。想到这里,他又坐起来写了封密信,请文晏今晚进宫来一叙。文家先祖文濯与景太祖出生入死,立国之后更是在丞相之位矜矜业业工作了十四年有余,在任去世,太祖悲痛万分,下令举国上下为之素服一日,亲自临吊,赐坟京师,极享哀荣。而后文家四代人,其中三代都曾位极人臣,被稗官野史戏称为“唯一的缺点是寿命过短,天嫉英才,政策连贯性不够”,可见清誉如此,是头等的京华高门——这也正是他自己所忌惮的。否则,以文晏旧时对他称帝的竭力反对,早就和其他老顽固一样被派去给先帝守陵了。思绪至此,宣宗又要自嘲一番:为了与那人对抗,竟要搬出自己平素最为厌恶的门第出身,荒谬之极。

又是一个多风的深夜,呼啸之声穿过宫墙之间的缝隙,带上了一丝凄怨。“陛下久等多时了。”李修元将左相从小门引进来,向宣宗示意了一下,随后悄然关门离开。文晏作势要拜,宣宗也不顾天家礼节,快趋几步扶住了:“先生今夜过来,也不需再分什么君臣上下,只是希望先生不弃朕半夜叨扰。”然而文晏仍然诚惶诚恐。宣宗看他一袭紫色朝服,鞠躬如也,便知刚刚说的话将会毫无作用。

宣宗正色道:“朕近来读《汉书》,见霍光以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秉政二十年,匡济国家,安定社稷,居功甚伟,先生以为如何?”

文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霍光有周公之节,伊尹之才,受襁褓之托,任汉室之寄,然人臣久执人君之器,擅断废立,亲党充塞朝廷,子孙侈汰骄纵,是谓不知礼也,故有功而不足论。霍光犹可谓有节有才而不知守,近世权臣,多蔡京、史弥远之流,有才而无节,招权纳贿,罔(陷害)民背道,人主蓄愤于上,吏民积怨于下,中兴难矣。臣,恳请陛下再思。”

宣宗面不改色,只是在劄子上批下重重的一笔:“如先生所言,然人臣专政,欺君罔上,内外勾结,不死则难除。而今李安国已死,张敬仲何待乎?”而后直勾勾地看进闻言眼中。

他会懂的,宣宗相信。以李丰比柳晔,以张缉比文晏,并不意味着他已然接受曹芳的命运——仔细想来,他的处境要好上不少,也并非事事脱离自己掌握,但这远远不够。在无人看的见的暗处,他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刺进肉里。文晏没有即刻回答,但宣宗宁肯他多想些,一个无法胜任的愚臣也远胜一个见风使舵的奸臣,现实便是如此。文晏抬起头,避免与宣宗直视,胸口起伏不止。许久,他缓缓恢复他的神智,尽管年事已高双眸已经因眼翳而浑浊,但此刻目光却无比清明而坚定:

“臣,敬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