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人沉吟片刻,挥手屏退了所有下人,直视他说:“我建议你不要深入参与此事。如今罪人已经自尽,圣上愿彰显天恩浩荡,不愿累及家人,便以此作为最终定论罢。”虽言语坚定,但话里话外都印证了周澍的猜想。
“老师,您贵为当朝左相,此事定有蹊跷,朝廷为何不公布调查结果,反而费心费力拖至现在,结局却还是草草追封了事?”他胸腔中有如敲鼓一般,但又决心自己要说下去。
文澜又沉默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抚过书脊。房间中一片死寂,只有炉火在炭盆里噼啪的轻微响动。许久,他深吸一口气,质问道:“你与柳家并无关系,为何如此挂怀?我不愿如此揣度,但柳肃今年不得参加殿试,对你来说减少一位竞争对手,毫无连累——为何此时又显得如此激动?”
周澍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番回答——他从未考虑过为何自己要为此事如此上心,只是认为有问题便去做了。提及“殿试”二字,明知文大人已经说过“不愿如此揣度”,但仍然异常气愤,情难自抑,口不择言:
“我当真是看错了您……试问,您贵为当朝左相,天下百姓与您有何瓜葛?夫子见周道废弛,道之不行,仁之不用,他大可以在鲁国做一辈子的大司寇,而非厄于陈蔡之间汲汲如丧家之犬,请问苍生与他何干?我若是受柳家之恩,此时提出质疑,便称之为“知恩图报”;可若是没有,却连过问都要遭人猜度,甚至于此事疑点诸多有人谋害显而易见的情况下?”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差点连呼吸都控制不住,但还没来及平复,文澜猛的站起,背手斥责道:
“够了!我的立场与你无关。你好好想想,即便朝廷查出此事真凶,能改变柳台谏去世的事实吗?即使他父亲风光大葬,皇帝会额外开恩让他参加今年的科举吗?如此徒劳无功,牵连自身的事情,并非你一个小小举子所应考虑!”他挥手,似要扫去身边的烦心事,“我早就告诫过你,唯有登上高位才能实现你想实现的一切。如今你在我这里放肆,妄议朝纲,我是你的老师自然会包庇你,但凡换成其他任何一人,你的下场又会比柳家好上多少?你若是真有志于此,不如收敛心性,在殿试拔得头筹,被圣上亲赐殿试出身——即便如此,尚难自保;人微言轻,何足悯惜?”
周澍闻言,只觉得这雪洞似的布置都无非是作秀,老师内里也与其他尸位素餐之人毫无两样。情急之下要拂袖而去,但走到临近门口,却又冷静下来,摇摇头,走回文澜案前,心有不甘地说:“学生知道此事难于登天,但有一事相问:谋害柳台谏之人背后究竟有多大的势力,至于您,甚至天子都要为之庇护?”
文澜没有指责他的无礼,只是缓缓坐回椅子上,长久的沉默,让周澍都怀疑他是被气昏过去了。再度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力竭:“西北局势紧张……唉……今日之事,我就当你来同我道谢,毋复多言。此事不归我管辖,如今是大理寺全权审理,倘若你再闯祸,我也保不住你。”文大人还是放不下,临了仍要告诫一句。但周澍不明白究竟为何,看文先生的样子好像已经说明白了,而自己所听到的,却全然与问题无关,只能认作方今西北战事紧迫,老师有的事情要忙,没有空再陪他纠缠了。周澍再给文先生敬了一杯茶,闲聊了几句近来所读的文章,就此告退。
临行时,他遥遥听见一声叹息:“‘为颜常山舌’……何其难也!”
“澍清俭鲠直,竭诚所事,言无畏避;文晏为之师友,推其不挠。”
——《景史·周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