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次日,张胜仔细挑拣了几封书信,并那书圣和徽宗帝的两个字画小心包好,让张千载陪着,二人一道前往贾似道府上。门人拿了张胜拜帖到里面通报,片刻功夫,门人便来传张胜内堂相见,张胜忙跟着门人往里走去。来到阶下,见贾似道正坐在太师椅上看一文书,便轻声趋庭,恭恭敬敬行了拜礼。
贾似道直到将手中文书翻完,这才见到张胜还单膝跪在地上,忙伸手道:“哎呀,这些下人该死,你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快起来,快起来!”
张胜道:“谢恩相!”这才起身。贾似道让他椅上坐定,下人又上了茶水,贾似道缓缓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再放到桌上,问道:“张胜,你不在鄂州好生呆着,来京城何事?”张胜道:“恩相,下官此次还是为那袁介之事而来!”贾似道皱眉道:“此事我已问过他了,只是与那边虚与委蛇罢了,并不曾做下什么不可挽回的勾当来,当下形势,犬牙交错,这也是常有的事,你何苦揪着不放?”张胜道:“这是他说的?”贾似道道:“不错。”
张胜听了,从包中取出一封书信来,递于贾似道:“恩相受他蒙骗了,这是他与蒙古丞相桑哥的信札,恩相一看便知。”贾似道细细看罢,道:“此信亦不过是些空话罢了,哪里见他诓我?人无完人,岂能人人都做你张都统,刚正无私?再说袁介素习水战之法,有他守着京湖江防,我也安心!”原来贾似道此前多次收受过袁介之贿赂,只是他生性谨慎,从不肯将这些事见于文字,否则只怕今日这张胜怕要连自己也一并告了,故当下才如此应付张胜。
张胜急道:“恩相,眼下忽必烈大军即将抵近我长江北岸,若不早做盘算,只怕我大宋数万水军俱被他袁介出卖,葬身鱼腹,届时忽必烈大军渡江南下,若与蒙哥之西路军合兵一处,顺江而下,只怕......“张胜说到此处,忽见贾似道面色狰狞,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过了半晌,张胜见贾似道神情缓和下来,便拿出两幅字画,道:“这是下官无意间得来的,张胜粗鄙,不懂欣赏,故献与恩相!“贾似道随手一翻,方扫了几眼,忽颜色大变,再细看那纸张墨迹,口中啧啧道:”好,好,好东西,好东西啊。书圣这帖,圆劲古雅、飘逸悠闲,不愧是’天下法书第一‘;这画更是绝品,先帝确已臻’穷丹青之妙‘之化境。张胜啊,这两幅字画我已寻了好久,没想到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哈哈哈!“张胜忙道:“这正是红粉赠佳人,宝剑配英雄,也只有恩相这般的人物,才配收藏这些宝物,若放在我的手里,只怕是凤凰蛋落进了老鸹窝,白瞎了这宝贝。还请恩相千万不要推辞才好!”
贾似道犹豫片刻,忽笑道:“也罢,我就先替你保管着,赏玩几日,你何时想要了,再来拿便是。张胜,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今日除了袁介之事,想来还有其他,你不妨都说出来吧。”张胜道:“恩相明察,张胜此来确还有两件事,其一,我要参他丁相公个通敌误国之罪,此事我已联合了几个朝中大臣,证据确凿,只是望恩相助我,能够直奏御前;其二,便是要参鄂州知州胡万禄相关人等,他们勾结蒙古,逼迫良民,已致怨声载道,百姓流离,此等奸官不除,则大宋根基难稳,此两件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还望恩相成全!“
贾似道寻思道:”这张胜人称’铁面都统‘,我看他倒是个木头脑袋,竟敢弹劾右丞相。只不过如今朝中反丁之声日盛,虽说平日里我与他也算和睦,可他却暗里给我使绊,还有我那姐姐贾贵妃,多次说他和刘贵妃暗通款曲,妄图独霸后宫朝堂,若真有那一天,我岂不是也被他拿捏在手心,正是我无害虎心,虎有吃我意。既然如今他有把柄捏在张胜手中,又联络了众人,我不妨暗中推波助澜,便是整不死他,也绝不会让他再有翻身之日,如此于我也全无害处。至于那什么胡万禄,不过丁大全檐下一走狗罢了,顺带一道除了罢,丁相公,你莫要说我贾似道心狠手辣了,“想到此处,贾似道又将张胜带来的其他书信一一看了,方才心中有数道:“好,此两件事我便应了你,本月十五日大朝参,我便带你上朝,面见皇帝,你可要做好万全准备!”张胜大喜,连忙叩谢,又闲叙片刻,张胜便告辞了贾似道,出得门来。
张胜同张千载二人一路说着话,正欲回文天祥府中,忽千载低声道:“将军,后面有几个人鬼鬼祟祟跟着我们半条街了。”张胜不动声色道:“来得好快,定是那丁大全收到鄂州密报,派来的探子,想不到这么快就闻着我们的味寻来了。”千载道:“看来天祥住处我们不能去了,来时城边路上有个林子,甚是僻静,我们不妨将他们引到此处,再做计较。”张胜道:“好。”二人在个路口反往那林子里走去。
只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望见路边好大一片林子,林边有个茶摊,一个老汉自在忙活,见二人走来,忙招呼道:“客人,喝两杯茶再赶路罢。”张胜路边桌子上一座,叫道:“好,两碗茶。”老汉听了,忙进草棚拿了两只碗来,又去炉子上取水壶。千载却见那几人远远停了,蹲在路边,口中还打着口哨,疑心道:“莫非他们不是跟我们来的?”老汉取了茶水来将碗里倒满,一边叹道:“今天这路上怎也没人赶路,这半天才卖两碗茶去”,一边又自往那林子里小解,解着腰带吹着口哨。
张胜喝了一大口,又抬头望了望,道:“他们却蹲在那里作甚,我二人好容易将他们引来,还不来动手,我们也好早早回去。”千载口中胡乱应着,眼睛却盯着那老汉一举一动,那口哨声倒也蹊跷,似和远处一唱一和,再看老汉脚步,并不似他这般年岁该有的稳健,见那老汉回来,经过自己一旁,千载故意将个茶碗打翻,一碗水眼见要泼到老汉身上,却见那老汉只一闪,竟轻松躲过去了,千载见了叫道:“不好,中计了。”一脚踢翻桌子,一手要去抓那老汉,老汉顺势一滚,滚到草棚边从草里抽出把刀来笑道:”好眼力,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说着将头上面上白发白须一抹,露出真容,只不过三四十的大汉。远处蹲着的几人早已飞奔而来,也都拿了刀棒在手,将二人围在中间。
张胜怒道:“几个鸟人,玩的什么诡计,敢骗你爷爷?”那大汉笑道:“不错了,这脾气这面相,你就是那鄂州都统制张胜无疑了,昨夜丁相公就得了密报,直气的半死,大骂鄂州那两个蠢货忒不会办事了,早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你来投,只是没料到你来的如此之快。今日我兄弟在此,你还是趁早束手就擒,也好给你留个全尸。”
张胜骂道:“呸,几个鼠辈,还敢大言不惭。啊呀......”话未说完,忽然一阵眩晕,只觉天旋地转,千载见状,忙一把扶住道:“糟了,茶水里下了药了!”那几人见了,纷纷大笑,大汉道:“丁相公吩咐要带活的回去,否则只怕你们现在已是死尸了,哈哈哈,”可刚笑完却见千载丝毫没有什么症状,又道:“为何你却没事?”
千载冷笑道:“下三滥的伎俩罢了,如何瞒得过我?”又寻思道:“对手人多,现将军又不省人事,我且须全力打翻他一两个,吓住他们才行。”想着便将张胜放在地上,双手摆开阵势,准备放手一搏。
哪料这时路上又来一人,骑匹快马飞奔而来,远远见到千载和张胜,“咦”的一声飞身而来,叫道:“这不是千载兄弟?”千载定睛一看,来人正是杜浒,心下大喜,忙道:“杜兄,怎是你?”杜浒环顾一圈,笑道:“我道是谁?原来却是浙东六鼠,千载兄弟,你如何又招惹了这几个老鼠?”对面一人叫道:“我们是浙东六虎,哪里是什么老鼠?”
千载道:“原来杜兄认识他们,只不过既是六鼠,如何这里只有五个?”杜浒道:“哈哈,这六鼠号称飞天、遁地、翻江、倒海、兴风、作浪,干下的却不过是些杀人越货,奸淫掳掠之事,去年八月十五在绍兴府出了一起灭门惨案,被灭的乃是监察御史王兴家,王兴独女也被掳走,我恰巧经过,便一路追凶,直到会稽山下才追到那飞天虎,便一剑将他杀了,救了王御史之女,之后另外五个却没了踪迹,想不到今天被我在这遇见,真是苍天有眼,报应不爽。“
那遁地虎面色突变,叫道:“好啊,原来是你这厮杀了我们大哥,兄弟们,咱们今日就要为大哥报仇了。”说罢提刀攻来,其他四人一见,也都攻将进来,杜浒边打便道:“千载兄弟,你好生照顾将军,今日我便要替王御史家报了这血海深仇。”但见他手中长剑舞的满天飞雨般,丝毫不落下风,千载见此,倒也安心在一旁,守着张胜。
转眼之间,那兴风作浪二人已被刺翻在地,其他三人见了,更是招招要命,遁地虎忽瞥见一旁张胜,猛然惊起今日来此并非要替什么大哥报仇,而是要取这张胜回去向丁大全交差,赶忙虚晃一招,提刀向张胜砍来,张千载见了,忙挥手运劲,叉开五指,雷霆一般直击遁地虎面门,遁地虎刚要逃走,千载又一招长拳伏虎钻心,重重打在那遁地虎后心上,只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便扑倒在地上,再没了动静。再看杜浒,也已将另外两个一剑穿了个透心凉。
千载此刻终于放下心来,从怀中玉瓶中倒出粒药丸喂张胜服下,过了片刻,张胜才悠悠舒了口气,醒了过来,千载向他说了方才之事,张胜连连道谢,又过了片刻,等张胜恢复了气力,三人这才将几个尸首扔进草棚,一把火点了。千载道:”这几个是丁大全收养的爪牙,想来此刻城中还有许多在等着我们露面,我们暂还不能回去。“杜浒道:“如今想来,王御史家灭门一案与那丁大全也脱不了干系。这几人原本不过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大盗,不知何时也被那丁家豢养成了鹰犬。”张胜叹道:“自古狼狈为奸,哪个豪门大族又没有这些人呢!越是天子脚下,越是群魔乱舞。人间正道崎岖坎坷,忧国忧民落个千古伤心,邪魔外道反倒大行其道,若是你我再不做些什么,如何对得住这天下黎民?”杜浒道:“既有邪魔外道,那我便要除魔卫道,看是他魔高还是我道高!”
三人在林中直呆到天黑,这才往城中走去,杜浒坚持要将他二人护送到住处,千载拗不过,只得应了。不想要到天祥府前时,忽杜浒道:“你二人住在此处?”千载道:“正是,这是我一好友的府邸。”杜浒道:“你那好友,莫不是姓文?”千载惊奇道:“你,认识天祥?”杜浒笑道:“哈哈,文大人我如何不认得?方才我和你说此去平江府之事,正是奉了文大人的吩咐。”
三人正说话间,文府门人见几人回来,忙迎了进去,便见天祥已在厅上备下酒席,正兀自等着,见三人一同来了,惊喜道:“你三人怎一道回来?”千载忙将今日之事并昨日杜浒在途中相救之事同他细细说了,天祥笑道:“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便是如此吧!”四人主次坐定,喝了几杯酒,天祥道:“杜浒乃我朝前任丞相杜范之侄,与我相识多年,昨日我让他去平江府他哥哥杜洪处替我送个急信,想不到途中竟和你们机缘巧合,岂不是天意?”
张胜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杜少侠这份侠义之心,竟有如此渊源,想那杜丞相在位时,抨击时弊,整肃超纲,开仓济民,解寿春之围,件件桩桩皆堪称赞,实我大宋之福,虽平生不得见,可今日遇见杜少侠,也算领略了贤相之风。我昨日还和千载玩笑说,你和他二人倒是相像,一身武艺,喜欢游历,不如结了异性兄弟。哈哈,来,杜少侠,张胜敬你一别!”天祥点头道:“这个提议不错,我看成!”杜浒千载二人见他两个这般说了,又各有此意,也便比了生辰八字,倒是杜浒要比千载大两岁,二人便在张胜、文天祥见证之下,以兄弟相称,结了金兰。
四人觥筹交错,相谈甚欢。文天祥又问到今日之事,张胜道:“贾似道见了那两幅宝贝,也应了我,说等十五大朝参时领我一道上朝面圣。”天祥道:“好,太好了,今日我去拜访了中书舍人洪芹、侍御史沈炎、监察御史朱貔孙、饶虎臣几人,颇为顺利,也都答应要联络更多朝中大臣,大朝参那日在官家面前联名弹劾那丁大全。”千载道:“如此甚好,只是如今丁大全已知内情,这几日定会满城搜寻都统大人,或许还会在幕后做些手脚,也不知当今官家到时候究竟如何发落。”杜浒道:“既来之则安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们这几日就在文大人家中,哪也别去,有什么事吩咐我去做就是,反正他也不认得我,再等五日便是十五,到那日我再叫些江湖朋友来护送你们入朝,等进了皇宫,那丁大全便也无可奈何了!”
几人又再商定了些细节,也都开怀畅饮,一连过了五日,日日如此,直等到十五日的大朝参。
那何为大朝参?看官须知,宋制规定:门下省起居郎,中书省起居舍人,尚书省侍郎,御史台中丞这些五品以上的官员,每日参见皇帝,叫做小朝参;而京城文武职事九品以上的,每月只初一十五两日参见皇帝,叫做大朝参。此时文天祥还只是个节度判官,从八品,因此也只有塑望两日能够上朝,张胜作为鄂州都统制,品级虽够,却因不是京官,所以也得等大朝参这日,由京官引见,方可上朝面圣。
十五日,五更不到,天刚微明,文天祥、张胜洗漱更衣完毕,出门便见张千载、杜浒并十几个江湖侠士分列两侧,护送二人往皇宫方向悄然赶去,直至朝天门外,但见禁军森严,许多上朝官员已在此等候。众人见忽喇喇来了一群人马,都争相望去,有认识文天祥的,也有几个认识张胜的,见他在此,人群一阵哗然,议论纷纷。
过片刻,丁大全、贾似道一行车马也鱼贯而来,各自后头都跟着家丁,众官见了,几个忙上前卷帘招呼,几个凑到耳边窃窃私语,又一阵热闹。
又过片刻,丁大全、贾似道率众文武经太庙、三省六部、和宁门入了皇城,五更三点,天子理宗皇帝已驾坐文德殿,接受百官朝贺。但听得“啪,啪,啪”三声净鞭,文武百官齐齐跪地,山呼万岁,众官拜罢起居,殿头官上前喝道:“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只见班部丛中,贾似道先越班奏道:“启奏吾皇,自去年七月,蒙哥率十万兵马,自六盘山分兵三路进攻四川,十二月,攻占川西、川北大部州县,进抵武胜山,围困合州,自微臣赴川督战,已将合州治所移于钓鱼城,城中兵精粮足,水源充足,江边我命人筑设水师码头,布有战船,上控三江,下屏重庆,此举立竿见影,将十万蒙军拖在城外,进退不得,再假以时日,等蒙军力竭、粮草耗尽,我宋军再出城围歼,定让那蒙军有来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