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咸阳的路程出奇地顺利。
不同于邯郸的繁华,路途经过的大多是史书没有记载的小地方,有时候甚至赶上一天路也见不到一个村庄。连年征战,即使有村庄,也都是些老幼妇孺,百姓勉强度日,还要应对沉重的徭役,面黄肌瘦、乞讨度日者不在少数。
赵政虽然从小作为质子,寄人篱下,至少温饱不成问题,他从来没想到,饥寒交迫、生灵涂炭会如此具象化地呈现在眼前,如果他们都能像那个世外山村里的人一样,或许才是真正的所谓尧舜之治吧。
子方仍旧没有什么情绪波动,虽然同情这些百姓,但也知道这某种程度上也是历史的必然,即使是所谓盛世,富者田连纤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也算不上罕见。
贵族们靠着血脉坐吃山空,吸吮着平民和奴隶的每一滴血液,等到下面的人终于忍受不了,揭竿而起,又诞生了新的贵族,周而复始,然而总是会有人被盘剥——直到这个制度终于扭曲和破碎。
一路上,除了卫厘拉着子方分享这几天的见闻,告诉他现在朝堂的局势,子方一直安静的赶着路,偶尔被赵政问几个问题。
说起来,无论是他还是赵政,对秦国都不甚熟悉,赵政就算了,从小不在母国,子方这两年来主要跟着吕不韦的商队在三晋附近活动,到秦国还是不久前的事,而且没多久就被派出去了,因而资料收集的工作还没能开展。
子方本来应该在路上偷偷收集一些语言资料或者考察一下风土人情之类,但是他连续好几天不眠不休,再撑不住了。于是在卫厘惊疑的目光下,似乎永远不会困倦的子方,居然在艳阳高照的大白天主动钻进马车里去睡觉,临了还叮嘱他看好公子。
“先生他不会是病了吧?”卫厘皱起眉头,担忧地看向马车。
“请将军继续领路吧,我去看看子方先生。”赵政也有点犹疑,虽然子方看上去一直很正常,不过也不排除在山村里被感染的可能性,尤其在自己生病的时候还贴身照顾自己好几天——他下了马,走进子方的马车,虽然有帘幕遮挡,里面还是隐隐透着阳光,可能太累了,即使在颠簸的马车上,子方也很快就睡着了。他身子躺的很板正,脸上还是那副表情,像是凝固了一样。
赵政试探着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应该没有发烧?子方的脸色也不像痛苦的样子,或许真的是太累了吧。虽然与子方相识不过数日,但也算生死之交了,赵政心里想,虽然比起他所熟识的公子王孙,子方显得尤为怪异,说他老成吧,又不像那些利欲熏天、老谋深算的政客,一个从小流离失所的孤儿竟然能让大秦将军对他毕恭毕敬,子方身上肯定还藏着许多会让自己大为惊讶的地方……不过没关系,子方反正会在大秦为官,以后还有的是时间。
按照子方的说法,他从小应该吃过不少苦,又在各地辗转来回,但是他脸庞白净,身形虽称不上壮实,也绝不瘦弱,更不像征战沙场的将士们身上有数不清的伤疤,手上也没有老茧,不像是吃过许多苦的样子。虽说举目无亲,也没有半点怨天尤人或自怜身世的意思,倒是像诗里的所谓“美如玉,殊异乎公族”,难道也是哪里跑来的化外之人吗?
赵政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见子方无恙,就盘腿坐在他身边,查看这些天和咸阳往来的密信。子方睡相很好,甚至动都不动,要不是耳旁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赵政甚至忍不住想要上前探探他的气息,从烈日高悬到夜色入侵,子方一直没有醒,看来是睡得很沉。
突然间,子方皱起眉,像是梦到什么不好的事,他嘴里说着什么,赵政凑上去听,只听到几个断续的音节,子方骤然坐起来,和来不及躲开的赵政“咚”地撞了个满头,马车内发出了沉闷的一记响声,赵政身子小,差点被撞得摔倒过去。
子方半响才回过神来,急忙扶住赵政:“公子,你没事吧?”
“没事,”赵政揉揉被撞红的脑袋,问道:“子方,你怎么了?一觉睡到现在,没有生病吧?”
好不容易和时空管理局联系上,数据传输果不其然地失败了,幸好不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子方摇摇头:“臣只是有些累了,并无大碍。”
马车仍在寂静无人的道路上行驶,车窗外,皎月被云雾蒙住,像浮在水中的光影,静静地倾听着蛙声一片。
“咱们明天就能回咸阳了吧?”
“是啊,大王和夫人正在宫中等着公子呢。”
“以后是不是就没有机会出来了……”
“嗯?公子还想去哪里吗?”
“我听说齐国在大海之滨,我还没见过大海。”
“您会有机会见到的。”陛下一统六国之后,广修驰道,巡游四方,到处勒石记功,说起来也算是早期的旅行家了。
“那你见过大海吗?”
“……在外随吕大人奔走时,有幸见过。”实际上何止是见过,时空管理局就在太平洋公海的一个小岛上,自己从“出生”到来到这里之前,基本上每天都能看到一望无际的汪洋蓝海。久居陆地的人们,或许很少会意识到,他们所居住的地方,大部分都是蔚蓝的海水,广阔而深邃,包围着几片陆地,静静看着万亿生物的繁衍生息、更新迭代。
咸阳比邯郸更为繁华。
商鞅变法后,秦地本就民风彪悍尚武,几乎全民皆兵,但秦律严苛,百姓也不敢私下打斗,虽然不至于路不拾遗、夜户不闭,也算秩序良好。
秦百年积淀,又有几世英主,虽然多被山东六国嘲讽不知礼仪,近来也多有招贤纳士之举,周邻各国想要在乱世成就一番事业的野心家们,都被招揽至秦,远有百里奚、商鞅、张仪,近有范雎、蒙骜,秦能汇集六国英才而尽用之,焉有不强之理。
如今尚处权利交接过程中的动荡,且先王去日不久,咸阳宫内还一片肃穆,不见往日楼台歌舞之象。
赵政第一次踏上章台宫高高的台阶,青黑的大理石粗犷而厚重,尽情铺展开,绵延到高高的宫殿,檐牙高啄,似入云天。左右士兵重甲以待,长矛上红缨飒飒。
秦王坐在正中,周围是一帮近臣,本应该是父子久别重逢的温情时刻,赵政心里面却颇有些不自然,崇敬的父亲比印象中更加威严,上位者的气息此刻尽数显现,行过礼之后,他看见父亲从王座上站起身,走到身边,似乎想把他抱起来,但中途又改了动作,转为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道:“我儿长大了,我恐怕掂不动了,来——”
秦王拉着赵政的手,回到王座上,让赵政坐在自己怀里,对底下的臣子说道:“我儿一路艰险,才从赵返秦,是有大福之人,诸君啊,以后这就是我大秦太子,诸君待太子当如寡人。”
这是要为太子铺路了……近臣们也多少知道一些内情,无论心里如何想,面上也不表现出来,都点头称是。
君臣寒暄一番之后,秦王又把目光转向陪同而来的子方和卫厘,和颜道:“寡人听说你们护送政儿回来的事了,我儿能平安归来,尔等有大功,你们两个小子虽然年纪不大,都是少年英雄,寡人打算派蒙骜将军攻韩,你们可愿随蒙将军去历练一番?有了军功,寡人好名正言顺给你们封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