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达成一致后,在里长的威望和对死亡的恐惧之下,尚无症状的村民们也纷纷离开了祭坛,按照里长和子方的安排,在原本的医庐附近搭建起多处临时医舍。他们戴上面罩,沉默地把已经死去的父母、儿女、邻居埋在寂静的深山里。一部分人继续去采药,一部分照顾着家属分身乏力的患者,还有一部分人协助着医者的诊疗。
死亡的气息仍为散去,人们仍在心中默默向山神祈祷,但至少情况在好转——粮仓里还储存着不少陈粮,寒冷的冬天还远远没有到,再撑过一天,说不定人们就奇般好了呢?高山巍峨而险峻,从看不到的远处绵延而来,触摸天际,俯瞰着蝼蚁般的芸芸众生。直入云霄的皑皑山峰、蜿蜒远方的湍急流水,承载着人们隐秘而渺茫的希冀,连接着古老传说中的神灵,呼唤着神迹般的拯救。
“卫将军,你怎么找过来的?”
“先生别提了,我们在附近寻了好几天,都没见有什么村子,”卫厘忍住要骂出口的话,感叹般说道:“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鬼地方,我们费劲力气找到几条可能的通道,要不在中间就断了,要不就是死路……这回好不容易看到一座还没塌的木桥,还被一只像是狗熊的猛兽追了半天,先生啊,您可真是让我好找!”
“此处隔离外界百年,确实不易寻,将军辛苦了。”
“哦对了,”卫厘看了看已经换下奇怪打扮的赵政,从袖中拿出一卷白色绢帛,正色道:“这是吕大人亲自传来的消息,咸阳恐怕要变天了——”
子方拿过密信,与赵政同阅,二人脸色也都凝重起来。
虽然一早便知,子方还是沉默了一会。孝文王继位三日便猝然离世,咸阳新旧势力的交接还未完成,可想而知会有一番动荡。自己本就不想过多地参与这些史册丹青上一刀一笔的已定之事,偶然间在吕不韦这种大人物手下做事,已经让他警惕十分,担心自己这个外来人的介入会不会影响某段历史的走向——历史已经定型,回望之时,它是一台巨大而精密的机器,即使是一点风吹草动,也可能引起多诺米骨牌一样的效应,让不该死去的人平白死去、不该发生的事件意外发生,无论自己是好意还是恶意,他人的既定命运也不应该被自己无故改写,自己应该是观望者的角色,执剑者只能是这个体系之内的人——赵政或许本不该染上疫病,是自己的介入导致的吗?当时自己虽然惊讶甚至担忧事情的走向,但他心里似乎暗暗知道赵政会好起来。毕竟时间线的另一边看来并没有发生巨变,否则自己就应该收到立刻返回的消息或者被要求自我牺牲,说明时空法则或许会自动修正被自己扰乱的路线,它眷顾了赵政,会让他活下来。但是自己不能拿时空的走向去和法则豪赌,谁知道下一次的介入带来的是什么呢?回去之后,还是要尽快脱离这权力中心为好,自己面貌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又无依无靠,那些大人物即使对他有兴趣,也不会真的看重他,还来得及脱身。子楚顺利继位,回忆中的历史路线正在一步步重演,自己只需要当好记录员的角色就够了。
赵政想的是另外一件事——自己在睡梦中,好像听到过这个消息?虽然从小在赵国当质子,先王又有那么多子孙,继位时也已经年老,但自己应该不至于希望他刚继位没几天就让贤吧?这个梦未免过于离奇。不过自己总算能名正言顺回去了,那从未谋面的、父亲口中的母国,或许也是寄人篱下的命运回转之地。他又转头看向子方——这个人实在奇怪,虽说历史上也有许多年少成名的公卿将相,但子方身上没有任何骄纵、得意之气,仿佛本该如此一般……或许是观察的时间还太少吧?燕丹在他们这些同龄的公子王孙中只是算武功好一点的,身上就明显有放荡不羁的游侠之风,子方武艺绝不会逊于燕丹,但是和燕丹比起来,子方简直像是崇文拜礼的儒生,放在这个时代、这个年纪,简直太不正常了。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卫厘猜想他们或许也需要消化一下这个大消息,也告辞去安排别的事情。微风和煦,田垄之上,只闻黄鸟喈喈,蝉鸣初醒,淡淡的云彩自由地飘荡在浅蓝色的天穹之上。这里没有王宫中的繁文缛节,没有需要时刻提防的陷害刺杀,二人席地而坐,心神不由得松弛许多。
“子方?”赵政嗓子还没完全好,勉强能说出话。
“怎么了,公子?”虽然大局已定,回咸阳之后秦王估计就会宣布赵政是大秦太子,但此时此刻,“太子殿下”的名头太大,说出来也显得谄媚。
“你是怎么到父亲身边任职的?”
“严格来说,小臣只是被临时任命,在秦并无官职,现下也只是吕不韦大人身边的门客。”子方转过头,面容温和,回忆般说道:“小臣原本确实是逃难的孤儿,被卖到吕不韦大人家里,起先只是为大人养马,后来大人看小臣马养得好,又略略懂得算数,就让小臣跟着商队奔走,积累了一些见识,后来有幸得遇殿下……不,大王。小臣在身边不算久,大王不嫌小臣年少,委以重任,待小臣有知遇之恩。公子想念父亲,其实大王未尝不是如此,出发之前,大王对小臣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保证您和夫人的安全,只是时势如此,当时大王也不能轻易离开咸阳,但大王心里总是牵挂着您和夫人……”
“可是我听说父亲回到秦国后又迎了几个夫人,还给我生了一个弟弟……他是不是早就把我们母子忘了……他以后会不会也像赵王一样?”赵政显得有些失落,他还记得母亲知道这些消息时沉默的脸色,但是母亲很快就带上笑脸宽慰他,说父亲迫于形势才如此云云,可是赵王迁也是宠爱幼子废了自己的长子,自己和母亲会不会也有一天成为父亲的“迫不得已”呢?无论是身边实例,还是累累史册,这样的例子绝称不上稀少。
子方显然被问住了,但他明白,这句或许不经意的质问必须得到一个恳切的答案。一旦一时的抱怨没有被及时处理,就像种子埋在土里一样,汲取着所有的不安、恐惧甚至怨恨作为养料,逐渐生根发芽,就算一时没有察觉,它早晚有一天也会破土而出,生长为隔离一切感情的坚厚壁障,一切为冲破这壁障的努力都会让双方头破血流。自己或许不该干预,但是陛下雄才伟略,这不会因为他的感情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