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明雨及时叫住他,不客气地伸出手讨要,“以防万一有些事我们处理不了,请留下个方便联系的信物。”
金属的嗡鸣顿时停住了几秒,暵珛的脑袋缓缓冲着他支起来,三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僵持了半晌。他好似在揣摩明雨的盘算,这显然是个不同外表般乖顺的孩子,说不准会在什么不合时宜之际,找他帮些不便插手的忙。终于,那人还是屡番斟酌,从眉心照出一道金光,草草画上几笔阵法。流动的清光随着笔画飞舞冷静下来,逐渐凝固成一根金色发夹,被明雨拿来卡在额侧。暵珛的头颅便悄然垂了下去,低沉的金属嗓音彻底从他体内消失。
须臾,当他再次抬起头时,曾站在死亡边缘的意识变得清醒。他慌忙检查身上伤处,竟发现不只新伤,连过去多年的旧疤痕皆一并祛除了。他匆促直起身,连声向二人道谢,视线趁机仔细打量着。待途经和清肩膀时,他忽然怔住,猛地扑上前抓住他手臂。
和清被他扑了个趔趄,眼底隐约又升出一片浊雾,全凭下意识拉住面前人的胳膊才没往后栽倒。明雨吓了一跳,不敢相信煞气怎会蔓延得如此之快,急着就要重新给他检查。
“别过来!”暵珛顾不上礼仪仓皇喝止明雨,不管和清能否听见都小声表达了歉意,随即撕开他肩膀的衣物,令伤口再无从掩蔽。他垂眼轻声吟诵着密语,渐有星蓝清光拂起一阵柔风在二人身边盘旋。浊气遭清光拉扯变形仍不慌不忙,任由暵珛一丝一缕地把自己拔出来,它却像早在灵魂最深处扎下根,无论怎么用力挖掘都连绵不断。
和清恍惚嗅到泥土的味道,似乎是雨前湿漉漉的草地,或者透过窗飘进来沾着水珠的树叶。有人在他耳边慢慢放下纱窗,有极细微的“咚”的一声。他本不该记得,现在听来却无比真切。那股土腥味越来越重,大雨说话间到了眼前。他拿起门口倚着的雨伞,伞面是米白色的罗布,绘有几根清瘦刚劲的翠竹。这把伞一直在门边搁着,搁了很久,这不是他的所有,他不喜欢竹子,至少不喜欢这把伞上的竹子,太瘦了,易折。有人拿着伞来,就这么放在门边,这是把很旧的伞,他记得,因为很久前他就关于伞上的竹子提出过疑问。当时那人也是这么把伞放在门边,然后说他喜欢瘦些的竹子,能始终立着,更刚毅。
暵珛分毫不敢放松地念着密语,和清的伤是他从未见过的。浊气并不急着吞噬他的身躯,反而在尽力保全肉体的完整,集中所有力量向他的灵魂侵染,企图将他夺入世界的另一边。而他肩上的伤势,只是浊气带来的无可避免的脓肿和溃烂,正一点一点地往外扩散。
这把伞打开后能显得漂亮些,它的米白和翠绿是非常鲜亮又温和的颜色,即使许多年过去也没有枯萎于时光。他撑着伞走进雨中,雨好像忽然没有那么大,听不见滴滴答答打在伞面的声音。继续走了一段,身后突然刮来一阵狂风把伞掀飞。他随着风回头,一个凄厉的声音骤然突袭至他面前,撕心裂肺地咆哮。声音咆哮的是个名字,叫令绝云。他被怒吼推着进到一个房间,门边放着一样的伞。是有人也有把这样的伞。他想去窗边看窗外是否下雨,鼻腔蓦地灌进浓厚血腥味。房间的中央一个男人躺着。
“得把他叫醒!”暵珛费力地维持着密语,转头向明雨求助,“他想要他!”
明雨紧张地盯着暵珛的动作,听见他的话,立刻从地上捡了把废弃的弯刀,倒提着上前一把捅在和清腹部。和清冷不防受了一击,完全从幻象中清醒,差点儿把脏腑吐出来。暵珛乘胜施用秘术,撵上了浊气企图潜埋的根系,清光随之呼啸而来,缠压着把污浊吞噬干净。他才松了口气,疲乏地瘫坐地上。虽然还剩些零散浊气徘徊在附近,但既失根基,只等体力恢复后驱除便可,并无大碍。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已经无事了。”他平复着呼吸,缓缓起身行礼,向明雨说道,“多谢两位大侠出手相救,可怜在下身无长物,无以为报。若他日有缘江湖再见,定当结草衔环报答两位大恩。”
“是我们该谢你,你已经帮得够多了。”明雨扶着和清去一旁休息,随口问道,“不过,那些人为什么要绑你?你不像是出得起赎金。”
暵珛颇为无奈地苦笑,解释道:“实不相瞒,在下本是畿卫将军府上的家仆。前月里家中托信来说母亲害了顽疾,所有一点积蓄都托人寄回家中了,直到近日才告下假来回去看看。谁知恰逢西京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有人偷了将军的东西逃走,其实在下离开西京时也听说过,没成想他们误会了,这才把在下掳走。”
“你家中有母亲生病?我二人身上带的应有些盘缠,你也拿着。”明雨佯装担忧,作势要去掏和清的口袋。暵珛赶忙拦住他,婉言谢绝:“我蒙了二位的救命之恩,已不知要如何感谢,岂敢再求财物?母亲的病说是顽固,到底不算严重,在下那些积蓄已经够用,实在不敢烦扰恩人。”
明雨不禁喟叹,面色凝重地拍拍他肩膀,安慰说:“你也不容易。既是如此,我们就不耽误你路程了。”
“您要注意休息,在下告辞。”暵珛再三言谢,从搭棚里翻找出少得可怜的行李,便沿着山路一路向西去了。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明雨捡起地上散落的琉璃碎片,扭头问道:“你看见了吗,他的眼睛是紫色的。”
“嗯。”和清蹲在原地稍缓了会儿,精神与身体都恢复了许多。他凑过来用手帕包着琉璃碎片装进口袋,点点头道:“我们去西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