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木丛交错散落在硕大茂密的林野之下,唯一能与现代接轨的地方则是靠近岛中央的石雕,足五米之高,但边缘带着即使是高精度的切割与打磨都无法实现的光滑,美得像是一颗水滴,或是一个胚胎。
我在这乳白色的造物前伫立良久。它的底部由乱石堆砌,上面摆放着些许类似动物的头骨,但自我入岛以来,除了一直发出警报的探测仪,从未听见过兽嚎,畜嘶,甚至是鸟啼,而在那乱石之上,便是那极其光滑的橄榄型石雕,周遭经过阳光的照射隐隐看得见更加白的透彻的经文,以一种不属于我认知的原始字样,被涂写,或是说更像这天然胚胎的一部分。
还未等我绕到背后,身后的草丛传来响动,几位岛民从路中走来,他们的衣着相当奇怪,密密麻麻的,好似在浮动,近看则像是鳞片。而我则是身披大衣,帽子下那张扭曲的怪脸也并没有吓到他们,反而躬身上前,点头示意后,领着我回到了他们的聚落,方才还杳无人烟的灌木丛这会冒出了几个脑袋。
无一例外的是,这个聚落里面的所有人都面色阴沉,不知是这几天连续的阴天导致光线不足,我没有近视,但视线却似乎无法聚焦到任何人的面庞,我发声询问,犹如掷石入池,整个岛屿只剩我声音的回响,和夹杂着蠕动声的海浪。
抬头望去,阴云中有一轮红得模糊的旭日,除了寒冷,只剩寂静。我只能随着人群挪动,杂乱的石梯将我带入了地下硕大的空间,这里有一个球场般大小,每个人似乎都有一个对应的栖身的洞穴,约莫有两百来个,从身形来判断,都是成年人或老年人,没有一个孩子。
其实并不是语言不通,只是这里弥漫着一种不可名状的疲惫,他们能听懂我的语言,只是无法开口,亦或是不想开口。这里的居民似乎没有任何的维生概念,因为没有容器,篝火,更别说粮仓,随时都有人倒下,而剩下的人置若罔闻,只顾着佝偻着身子埋头向前,身上也带着让人难以靠近的,能够渗透进毛孔,腐蚀肌肤的恶臭,像是沼气,也像蛆虫。我想也许是因为这股的具象化的气息让我的视力受到了影响。
给洞穴提供光源的是一种诡异的萤石。像老旧的灯管一般明暗飘忽,暗红而朦胧的光色包裹着视线,部分人则站在萤石下方,痴傻般地望着那红光,缓缓张开嘴巴,紧接着一动不动。那是一种撩拨恐惧的光感,勾勒出人心底的“信仰”二字,当然,那都是中心城的懦夫所说的,要我形容,那就是一只只巨物胃腔中的寄生虫。
…
“今日最新消息,在中心城南区的林区中,一位牧民发现疑似失踪画家李伏明的遗体,遗体发现时已经高度腐烂,并遭受严重损坏,警方由残存的衣物判断死者可能生前用汽油自焚,随后遗体被山中野兽分食…”
“局长,这起失踪案到底有什么关键,老子手底下查这个案子的人已经失踪了两个了,李伏明户口不在中心城,能不能去委托南区警力,我可不敢接这块烫手山芋了!”
“周海东,我告诉你几次了,做好本职工作,你还不配插足我们的决定。”
“这事又跟’水鬼‘有关吧…”
“周队,给你查看档案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你自己注意分寸,别得寸进尺,如果涂庸和雷航殉职的话,你就是用他俩的命换了这份档案,孰轻孰重,其中利害你们自己斟酌。”
…
脱水症状已经折磨了我将近四个小时,我只能再次爬上地面,顺便离开那令人不适的氛围。在我离开洞口之后,陆陆续续也有岛民成群结队在地面出现,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缺失了中心城的所谓“灵魂”,用艺术家的角度去看,他们无疑是一堆毫无价值的血肉,也是他们眼中的虫子。
我忽然觉得我其实与它们无异。所谓成长,灵魂,出将入相,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遮羞布,本性是一个人从胚胎之中就定好的,从不能改变,也无从改变。只是人类在不同的环境之中选择隐藏什么,展露什么。
真是讽刺,每个人都试图将自己的本心与本性归结成一种可变化的精神,用美好的去掩盖肮脏的,就像将利刃藏在暗处,它便不存在了。
夜幕低垂,蠕动声愈发清晰,海风也听不见了,整个岛屿寂静得像死掉一般,而我还活着。
丛林像是没有尽头,黑暗笼罩过后,没有任何光源的我只能依靠摸索缓步向前,我很清楚我迷了路,但海岸线上巡航艇应该还亮着长灯。
我不清楚该如何去形容黑暗,人类之所以会看到混沌,是因为太执着于在本没有光的地方去看到光。
不过五分钟的路程,我却像被抽干了精力一般,不得已趴在一块巨石上休息。有一种强烈的困意从脑中袭来。但我很清楚我不会坠入梦乡,因为这番疲惫只会出现在一个将死之人身上。当我拼命挣扎想要自己清醒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两束模糊的光圈,我只能本能地伸出手,但抓住的并不是火源,而是一只巨大生物的口器。
在昏死之后,我做了一场长梦,我梦到了一个人的诞生,在遍布这脓疮与腐败的子宫中,一群野蛮人将我的脐带斩断,从无数只蠕虫的包围下将还在襁褓的我运回中心城,关在培养皿中,我从在呼吸了不到十四个小时之后又重新回到了羊水之中,那股人类微弱的腥臭扼住了我的咽喉,我在窒息之中重新沉睡。是水鬼,那帮野蛮人掳走了我的母亲,将我圈养在名为中心城的牢笼中,蚕食着我的信仰和过往。
“我不是虫子,它们才是。”
…
我醒来之后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手中抓住的是一张巨大的皮囊,那是属于马岛的过去,也是我的。我那被称之为冷静的枷锁也是时候解开了,我本不该冷静,我本该像一个人类一样恐惧,但我的确不属于它们,这份镇定不是来自于理智,而是来自于一个久未归家的异乡人的归宿和亲切。
“许多节肢动物(主要是昆虫)和爬行动物,生长期间旧的表皮脱落,由新长出的表皮来代替。通常每蜕皮一次就长大一些。”这是我小时候所看的纪录片中虫子会做的事。
我也应该蜕皮了。
…
“本台最新报道,昨日在南部林区发现的尸体经过调查确定为失踪警官涂庸的遗体,而在今日凌晨,沿海巡警发现了协警雷航的尸体,其巡逻所用的巡航艇遗失,本次事件被警界定性为意外坠海,在今早九点的警方发布会中,中部警队一队队长周海东宣布自己为此次事件负主要责任并宣布卸任,李伏明失踪案调查自此不了了之…”
我在中心城的生活没有一丝一毫的纰漏,得益于超忆症,我成为了一个画家,在我的艺术生涯中,我最满意的还是在人体组织上作画,只可惜只有涂庸警官这一个作品,我甚至快忘记,我在中心城还有另外一个受人唾弃的名字,李伏明。
我时常听到我笔下的血肉在向我哭喊,那是我的母亲,但我无法绘下她的全貌,而如今我能够带着我的疯狂和偏执重新回到她的身边,不过在此之前,让我再作一幅画,那是属于马岛的奴隶,一具具水鬼成员的尸体和溺亡者的骸骨在母亲无意识的寄生之下的行尸走肉,我无法看清它们并不是因为气息,而是它们的血肉是有一只只蠕动的蛆虫所组成,如今我已经褪下涂庸的,以及人类的皮囊,我可以为这些可悲的生命再留下些什么,这既是诅咒,也是永生。
我将我的画作留在巡航艇之上,让他保持低功耗模式返回中心城,这是世人最后一次看到我的作品,但我不会停止,我的母亲会醒来,再次寄生在时间,记忆,思想,梦境。
我不知道我以何种姿态去写下这篇手稿,或者我只是为了摆脱理性的束缚,让自己重新看到我不曾想起的记忆,我除了李伏明以外的存在,以及这个世界在太古地狱中的有关于所谓“真相”的冰山一角。
那个身为人类的李伏明已经坠入洪荒的疯狂之中,在太阳落下之后,我的身体连同作为人类的最后一丝理智一便被我的母亲吞没了。
“爬母只是万木棺上一只可悲的寄生虫。”
于世界而言,马岛并不存在,或者说永远存在,当有人回想起时,她便会蠕动着爬上海面,凡是承载马岛之物,皆是马岛本身,而我只记错了一件事,她并不叫马岛,而是我牙牙学语时,口中一直所喊的“妈妈”。
我踩着地上蛆虫留下的粘液来到了那块石雕后,褪去了衣物,将自己献祭给那些等候多时的奴隶,我的意识附着着吸盘和肉瘤沉入岛的中央,一个迷路的孩子重新回到母亲的子宫之中。
我痛恨那些将我带来母亲身边,给予我在这枯燥而无知的世界里一个作为人类的机会,上苍赋予了我五感,思想,存在,和作为一个人类的认知,这无一不让我恐慌,痛苦地度过余生。石雕的表层已经剥落,触手和肉条将其紧紧地包裹,爬母的心跳会在每个人类的耳边响起,这是大休止时代的末钟,而我也将同血肉一起融在爬母的腹中,在那里,我将真正永生。
这座岛屿不再沉寂,她会寄生在人类精神的海洋中,带着她的孩子一同向着最开始的地方缓慢爬行。
母神保佑,休止之后是一切的复苏;混沌,彼岸,纷争;母神保佑,洪荒跳动之际,蝼蚁尚可偷生;母神保佑,一切的结束属于昆仑渊,一切的开始属于昆仑渊。
任务日志
1889.3.14.18:43战后通告
“麻醉计划”成功,这是大休止正式开启的一个句号,我们对其中牺牲的两名人员致以崇高的敬意,他们的灵魂将摆脱尘世可悲的桎梏,不再从我们一属等待肉体的腐烂,在此,于全体沉没者发出慰告,你们所做的一切都将无人问津,即便是你的同事,上级,以及整个世界,斗争是永无休止的,大休止会是一个暂停,但绝对不会是结局,在活着时,我们都不会是英雄,但我们终将成为英雄,诸位,有幸的话,这个平凡而无知的世界会是我们的勋章,感谢你们这百年以来的努力。
XXXX
等级癸
“爬母”已休眠,大休止时代开启
任务日志
2029.3.14.2:23紧急通知
同志们,休止元年开启过后已经迄今一百四十年整,在先辈的努力下,近现代的人民们已经自发地推进了思想进化,并且用坚定的唯物主义巩固了自身的理智屏障,当然也得归功于献身“忘川计划”的所有人员,在此鸣谢。但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已经沉寂了百年之久的“南部锁”工程于十二日晚23:41分出现松动,我们布下的看似牢不可破的封闭区被不明原因所瓦解了,这象征着“大休止”时代的维固将面临挑战,虽然“麻醉计划癸“只代表收尾工程中的一个极不起眼的临时任务,但这次撼动与机密文件“打更人”联系颇深,现将本为丙级机密文件的等级升为乙级并对全体沉没者公开,誓死捍卫大休止时代不可动摇,工程代号——“亡羊”
任务日志2030.1.1:56“于全体沉没者的动员”
同志们,在30年的除夕,我们遗憾宣告“亡羊”及其附属工程“凤髓”在三分钟前全面失效,于今日1:55分,古海组织宣布,大休止时代彻底终结,这个世界将面临来自尽头和孤岛之外的,真正的未知与恐怖,古海组织千年以来,无数辈人所筑起的高墙已被完全攻破,不止于我们,于世界,于宇宙,混沌和纷争终将淹没这支漂泊在死水之上的小小船只,而古海则是这船上面对巨浪首当其冲的桅杆和旗帜。全体沉没者,请做好随时被太古黑暗所吞噬的准备,死亡于我们而言是无上的幸事,而真正的牺牲是在无尽与虚空之中,让自己的灵魂在那片邪祟肮脏的空间里永恒地沉没,而这是我们能预见的归宿,愿世界保佑我们,愿母神保佑我们。
零号文件(日期不详)
东山有神,有名,然闻者即聩,见者即瞽,人言不可传之,字画不可图之,无形无相无为无量。其怪谈摩于东山绝壁,书以炎黄蚩尤朝前文字,虽历千年,不可漫灭,形迹怪异,无人能识,描摹则笔断,记诵则失声。后有一奇人洵,本无名姓,乃松江之弃婴,近岸,为常官人所拾,携归。巷语此孩半日识尽天下字,朝为婴孩而暮为少年,辞常家独身步至松山。见者言其身长九尺,一步半里,朝寐而夜行,云作食而叶作衣,隐入东山,穿石而行。偕东山游,寻相与遁逸,不复见洵与东山。时人以为天神之子。后或述洵言,谓此神名潭母。潭母栖于黑潭而人不得见。是日京城暴雨七日,大旱之灾得解。自是风雨调和,安然之下,至今鲜有知其事者。私得此文,昭示天地。众生皆为蝼蚁,无知无言方得生路。我得先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