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谢飌已经走了,临行前只简单交待了数句,但上马那一刻却又倏然停,向何许生交待:
”看顾好穆樗,莫让她出事。”
那时谢飌突然有种感觉——她会死在狱中。
这本来是他喜见乐闻的事,但现刻莫名变得有点害怕,害怕她会就此死在狱中。
念头就像只缓缓而上的蛇,缠绕着他的手脚。
于穆樗而言,却有种暂时解脱的感觉,不必再与他斗棋、不必再费神,每每对上他的双眸,她都感觉自己全身赤裸,被他窥探得一清二楚。在她完全不了解他的情况下,这种落差更加明显,如履薄冰。
现在她只冀求今日能平平安安、安安静静地度过这一天。
但是人世间的事总是事与愿违——莫姑初又晕倒了。
已经是第二次了。
周遭的女囚仍自顾自地工作着,对莫姑初的事不太理睬,有些人好奇探一探脑便又挪开视线,好像只是看到地面上的一块石头,无动于衷。
穆樗竭力地扶着尚有一丝意识的莫姑初,走到狱卒跟前,想叫他们带莫姑初到狱医那看一看诊。其实看到他们在打牌时,她就不抱希望。但莫姑初已晕倒过二次,情况看上去很严重。若是再来一次,莫姑初只怕不会再醒来
所以穆樗唯有硬着头皮去找他们,道:”大人,莫姑初她身体虚弱,刚刚晕倒过去,可否先带她到狱医看一看诊??”
话音未落,狱卒已不耐烦地拍了拍桌子:”麻烦死了!没看见我们在打牌吗?”
“唉!别说了,这回我嬴!拿钱来拿钱来!”另一个狱卒催促他道。
“妈的,连我都弄晦气!该往那里滚就滚去那里!”狱卒一输了钱,怒气更盛。
穆樗见状怕他把气洒在她和莫姑初身上,立马道:”要不小女先将莫姑初送到狱医那边先,先不打扰。”
桌上的牌又重新打乱,又到众人的手中。狱卒头也不抬地挥挥手,示意她带着莫姑初走。
莫姑初来过狱医室那两三回,一直在指引着方向,头轻脚重,举起的手指轻微地抖着。穆樗越看越不安,她的状态好像走到了穷途末路。找到门口时,她向莫姑初问了一句:”你没事吗?”
这时莫姑初已经答不上话了,头侧到一边,无力地垂着。
可进去后,望观四角都不见女狱医的身影。
穆樗将莫姑初小心翼翼地置在床上后,马上去翻找柜台里有没有有用的东西。可满目都是些干草干花,每种形状都差不多。穆樗一时不知怎么下手。刚才探温时有点发烧,她也不太清楚药理。幸好她瞟到桌上有盆水和干布,她立马将布沾湿,轻放在她的额上。
莫姑初的脖子、手背、胸口都是汗,眉心拧紧,好像正承受着不为人知的痛苦。
眼前的景象让穆樗想起之前那具尸体,让她打了个寒颤。自进来之后,她见过的死人都比以往的多,牢狱就像有进没出的地方。在不久后,莫姑初也会变成那样?一动不动的样子?
她探一探莫姑初微薄的脉搏,薄微得好像只有一根线在支撑着整副身子。一想到待会又有人死在她面前,她便有一小般冲动想转身离开,想假装自己没看到,但她还是极力地压住这个念头。
穆樗拿起另一块布,替她擦拭着冷汗,可怎么擦都好像没完没了似的。空气中很是安静,只有莫姑初淡淡的呼吸,空中飘荡着苦莲般药味。
“莫姑初,你好点没……”穆樗不确定地问道。看着她闭上的眼,睫毛疲倦地抖动着,呼吸慢而弱。只有反复地确认,她才能安心。现在她只希望莫姑初只是太累而己,而不是油灯已尽。
半响之后,莫姑初才徐徐睁开眼,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难地道:”我已?经??好点了……你可以扶我起来吗?”
穆樗闻言便取了个小枕头,放在她背后,让她靠着。
休息了一会,她好像精神了一点,开始说起话来,莫姑初喃喃嗫嚅着:”还记得上次你说我是在求佛祖的原谅吗?”
人不能知生死,却总能感知到自己何时的逝去。人之将死,反而有种想一吐而快的冲动。莫姑初心里陡然一阵心酸,最后陪在她身边的竟是位陌生人。
“上次我只是胡言乱语??”穆樗解释道,见她苍白的脸孔,穆樗越后悔自己说出的狠话,”你别记在心上。”
可她却摇摇头,打断了穆樗的话:”其实你说对了。”
“上年我早已叛走出庙,连师父也不认我。”
这件事,是她头一回向外人说的。说出口的那一瞬,她好像揭开了自己的掩羞布似的,将自身的丑陋揭露人前。莫姑初无措地探视穆樗的目光,以为她会鄙夷自己,但她的目光短短露出一丝的诧异和好奇,再无多余的情绪。
莫姑初心里触动地握住她的手,贪恋着穆樗手中的温度。
这时,她头却抬起来,眼波流转,似是回忆着陈年往事,一些她不愿再记起的往事。
她的声音闷闷地道:”穆樗,你想听个愚蠢的故事吗?”一直以为她都向穆樗以尼僧的身份自恃,导她向善,可连师父都不认自己。与佛距离,她比任何人、比穆樗都离得远。
并没等穆樗回答,她已自顾自地诉说着,彷佛陷入其中。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便住在庙中,与师父一心向佛。可是他却闯进来了……”
“我以为我们真心相爱,起了还俗的念头。我将身子交予给他后,他就转一副脸孔,不认我了。我以为他介怀我尼僧的身份,于是我便向师父道别,将削刀还予师父……”但师父并没有接下,削刀应声落地,断分两片,就如她俩的关系,一分为二。每每想到这里,她都明白师父对她有多么失望,失望得不愿触碰她的东西。
“当我等头发留长后便奔去寻他时,才发现他并没有对自己父亲坦白,只说我是为亡母念祭词的小尼姑。当时我迷糊糊地应下了,还亲自为他母亲打了一场斋。夜里,我学着他般,去他房间寻他,但偏生他的父亲在场……”
“我的出现让他乱了阵脚,竟胡诌我是偷财的尼姑。把我送进了狱牢,便了却他的烦心事。他逼不及待地送我进来,眼不见为净。”
“该做我都做了,不该做的我也做好,只为了他。我是不是可笑得很?到头来我竟成了他的烦心事……佛门道是让人忘却世间烦扰,我不是尼姑时却做到了……”
入狱后,莫姑初便想再把三千发丝除去,手上没有了剃刀,便一根根把它们拔出来,头皮有多疼,她的心就越静。
在她狱室左边的角落,她给掘了一个小小的坟墓,将所有的发丝都埋葬过去,永掩不见,如同埋葬自己的过错。莫姑初还以为自己能捱过这个冬天,出狱后,在春天之时上山寻师父,向她认罪,但昏沉的意识令她现在连师父的模样都描绘得不清晰,就像一潭永不止竭的池水,映不出倒影。
不过,师父还有一样东西,曾托她去做,幸好当初她没有意气用事把它摔破,还一直随身带着。起码走之前,能为师父作最后一件事……
起初穆樗还能听到她的声音,但随着话,声音越来越轻,如浮云般飘渺,穆樗极力分辨他说的内容,也只听到如蚊蝇般的嘤嘤声,还陪随两声咳。穆樗知道,她快要挺不下去了。
她看着莫姑初的身形,单薄得连小一号的的囚衣也不合身,唯独腹胀得奇怪,一种难以言说的凄凉。今天,她还担心着莫姑初会教训她,但现在她已站不起来了,瘫软在床上,静待死亡。
囚室中弥漫阴寒,所有囚犯冷得颤颤发抖,尤其莫姑初最甚。但她不是因为冷,而是发着高烧,烧得昏昏沉沉,但身体仍不自觉的颤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