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一瞬间,刘念理清了现在的局势:那是谁啊,那可是王树!这样的人,说我有天赋,我还能反驳他不成?
“谢老师!”她一个鱼跃龙门般起身,健康的小臂欢快地摆动起来,连带着跨轴也激烈地摇起来,渐渐的、渐渐地跑出了紫藤花没遮挡着的走廊的视野,像小恐龙兴奋地跑向冰河世纪——她的跑姿那样能调动一个观看者的情绪,直到人影渐渐消散了,踢踏地面的声音似乎还在风中久久盘旋着,让你视野里始终为她乱糟糟的杂毛留了一片青蓝的位置。
嗒哒,嗒哒。
嗒哒嗒哒嗒哒……
刘念竖起耳朵。离进考场还有十五分钟,这时响起的预备铃却不和一小时前的那样因寂静而温和。
“我老师说我有天赋的!”
诶……?
怎么,怎么会这样?怎么感觉这场景早就在某个梦里出现过,要不怎么会这么熟悉,不,现在主要问题不是这个……
面前的女孩抓着下摆洗到发白的衣服,指缝中无法忽视的泥土像夜空中明亮的星星一样点在纸白的幕布上,只是这会儿幕布的白被一滴滴落下来的水晕染开来,女孩儿委屈的声音像消防铃一样迅速激起刘念记不起形成原因的条件反射,让她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就先一步踏上前——
她一下便愣住了。
“李诡?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李诡那双吊梢眼只是扫了一下她就嫌弃地转走:“废话。”
“你在做什么啊……”刘念只是攥着女孩颤抖的手腕:“你……你说了什么啊!”
全国中学生征文赛限时对抗赛市第三分考场的灯光像白色的蛾子一样一动不动地用那巨大的翅膀盖住他们。
“我说什么?你怎么不问问你捏得死紧的那个她呢?”李诡轻笑一声:“将颁给胜者的奖词记牢的只会是败者吧,我记性不好,已经忘了。”
意识到自己再这样注视着对眼前骚乱视若无睹的李诡便无法理智地展开对话,刘念转过身,松了松自己用力的手,对那女孩手腕上隐隐的红痕在心底说了声抱歉:“别激动,先告诉我,她说什么了?”
问出的瞬间她也意识到,还能说什么。像她这样自负又偏偏有一筐才华傍身的人,只能是瞧不上这些和她站在同一个考场却技不如她的普通人吧。
“她说我不配写作……我……”
还真是。
抹了抹并没有的冷汗,刘念腆着笑脸好声好气地又是拍拍肩又是捋捋背:“诶呀你怎么和这种人过不去呀,这话和那种小说恶毒女配一样你也听进去啦?别介嘛……我看你衣服这么白净,是自己家做的?你对自然的认知和对环境的描写肯定是我们中最厉害的,介不介意分享我些经验?我……”
“张莉莉。”那女孩儿胸口的起伏和缓了下来,平稳后的声音带着些朴实的稚嫩:“我叫张莉莉。”
“张莉莉?”刘念先是一愣,立马伸出手:“你好你好!我叫刘念!张莉莉,很好听的名字!”
“我是从昆南……昆南县来的。”
“噢噢噢噢,听过!初中时候我们组织过去那儿的研学旅行,我记得那里特别多木棉树,当时正好落了一地,漫天都是棉絮,像下雪一样!特别漂亮!你居然是从这么美的地方来的吗?”
“我……”许是太久没遇到过村庄外的如此自来熟的人,她小鹿一样颤动春波的眼眸在风的蒙太奇下显得更加遥远而厚实:“谢谢你……”
“我家在昆南县榆林路,57号。我很小的时候就在那里了,那时候我家附近还有一条小溪,很清的,能捞鱼儿…木棉花是一直开着的,小溪干了之后,男孩儿们就去树下浇水…啊。木,木棉花是一直开着的,是很好看的,到了时候,一大片一大片地开起来,红彤彤的,把天边屋檐都染上了,就像红喜鹊,又像火烧云!”说到这时,她一改刚才怯懦的胆怯、双目也不再落魄地东撇西瞟着注意路人的目光,反而是自己沉浸在了自己的话里:“我瞧你们这儿晚上也没有星星,也没有河。”她语气中带上些显而易见的骄傲:“我们那儿,晚上是能看见好多星子的!你同我一起,我们淌过小石子,去河的中央,到时候你就知道,为什么星星像——”
雨滴。
“雨滴。”
等等,刘念头一哆嗦:为什么我会脱口而出?
不不,不如说,为什么在张莉莉说到淌水时,她眼前的场景是怎么一回事啊!
黑得透亮的圆石头,在脚趾下冰凉如丝绸被,水没过脚踝的触感像头发缠上手腕——这里绝对不是考场吧!
头顶的黑像小笼包的笼屉顶一样暖呼呼阴沉沉笼下来,她听见自己眨眼时睫毛相碰的咯吱声,大风把眼前的雾吹散了、却把刘念长长的发丝镶在睫毛间,被水浪泼碎的星星就在低头的瞬间闯进她蒙着一层泪的视野里,黄白的、碎成一片片的星星像无数个破镜难圆的恋人,在平行的波纹间跨过缝隙,光是触碰便用尽全力。这时水面倒映出一个她从未想到的人,她在大风中面目不清不楚,雨也噼里啪啦砸在水面上,在这云遮雾绕的雨夜,李诡的声音像一道烟暧昧地缠绕上她的小拇指:
“你初中时长这样啊。”
“第一次来这里?”
她快眨几下,清明逐渐回到她的眼睛,与此同时是与她距离不到一米的、在张莉莉眼中绝望地升起来的死寂的清醒。
“你怎么知道的?”她颤抖着问。
我……刘念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嗓子酸涩到吐不出一个音节。什么啊?刚刚发生了什么啊?
“她着相啦。”
李诡轻快的声音从刘念身后像一阵清风吹来。
她听起来心情很好:“你觉得我是看你乡下人、好欺负,才和你说的?”
“真是好笑。”她说这话时眼睛却没一点笑意,显得那勾起嘴角像是错误的作画:“没天赋就是没天赋,就算你不在山里,在王宫在府邸在田野在海上,你都没有天赋。——你这样的人,还是趁早回家把槐花接了,卖你那花糕吧。”
她轻拍了拍刘念僵硬的肩:“你也真是冷漠啊,居然把她坐四五个小时车才想到的成果轻飘飘地脱口而出了。”
“但你还是来到这里了,欢迎你。”
四五个小时……才想到的……?
她都做了什么啊?
天赋……她是有天赋的啊!她是……
王树的笑意与紫藤花的阴影拼图一般凌乱地转为看不清面孔的女老师的脸。
“张莉莉,你是我们县最有天赋的!”
她这样笑着说。
“去吧,去给城里人秀秀你的威风!”
张莉莉眼睛亮亮的,腼腆地挠了挠头。同学们欢快地扑倒在她肩膀上,她被这重量压得弯了腰,这才笑盈盈地仰头对老师说:“好!”像是玩笑语气又宣誓般:“我一定不辱使命!”
大巴车骚臭狭小,张莉莉坐在靠窗的后排座位上,手撑着腮帮子看匆匆飞过的景色。我有什么他们没有的?词汇量、句型、修辞手法、文章结构……不不,这些科班的东西能证明什么?他们天天呆在城里,肯定没有见过乡下的景色,没有见过的东西是没办法想象出来的,这才是我这个农村人的优势啊!我见过的,所以我能写出来,晚饭时白雾氤氲的村庄像蒙面的美女、身后四季轮转颜色也随之缤纷的山是沉默的母亲掩不住的爱美心思、木棉是火烧云、田野是绿皮书、星星是、星星是——
“雨滴。”
雨滴。
……什么?
她……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见过吗?她知道吗?她也去过乡下吗?她是去过,但难道她也到过那条河吗?在冷气弥散的夜晚,她也曾提心吊胆地拎着布鞋,踏入那凉丝丝的河流,踩上那鹅蛋一样的石头吗?
她……
她没有。
她如果有,怎么会抢在我前面说出来。她是那样好的人。
“对不起啊。”张莉莉低着头笑笑:“你说的是对的吧。”
李诡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闷哼一声:“麻烦。”
“不!”刘念想去抓她的手腕:“怎么会呢!我不说了,不,我刚刚纯粹是被你说的场景击中了,好像身临其境了一样……你再说一次,再说些别的,我还想听你的故事,你是有——”
没有的。
或者,与你相比,实在是太渺小了。
“要响铃了,快进去考试吧。”她释然地抬起头看看四周,看热闹的人已经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也交头接耳着,已经没人在乎他们现在的情况了。说到底,他们凑过来时也只是为了缓解些紧张的情绪吧,在这场坐落城市中央的考试里,根本没有人认识她。
“那你呢?”张莉莉的手腕从刘念掌心轻而易举脱出,她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双在农田里靠耕作为生的手掌。
“我回去接槐花啦。”张莉莉已经走出很远,阳光从考场的门口射进来,将她包裹在月光般轻盈的圆盘里,她的白衣服沾染上粉色,寸远寸生莲。
“欢迎你们来我家吃槐花糕。”
“——请考生有序进入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