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之后不久,仁宗与皇后矛盾骤起。钱惟演受到权御史中丞范讽弹劾。劾章中指责钱氏一再和皇室攀亲,谋求进身台阶,动机大不纯,居心叵测,应该立即予以降黜,以儆效尤。
于是钱惟演被贬为镇国军节度使观察留后,几个儿子也同时受到贬谪。
对钱惟演的遭际,暗中叫好者有之,为之痛惜者有之。
而不论别人怎么看,欧阳修始终对钱惟演有自己的认知。
他素来敬佩钱惟演的人品和文才,作为曾经的下属,更由衷感激他以王侯之尊对自己的倚重与厚爱。
在欧阳修眼中,有着王族血统的钱惟演是一个很真诚的人,具备做大事的气魄。
只是生不逢时,作为曾经“篡弑”的吴越王后裔,令人艳羡的同时也招人忌惮。
面对仕途之险恶,他只能虚与委蛇,委屈自己来适应残酷的现实。
人人都说他趋炎附势,其实呢,大树可凭恃,泰山可倚靠,攀龙附凤真乃人之常情,历朝历代司空见惯不足为奇,岂止是钱惟演所独为。只要所作所为无损于他人,多做于己有益之事无可厚非。
他的悲剧全在于自己的出身,亡国之后的身份也是他致命的软肋,并因此遭到忌惮,这一点是他所永远也无法改变的,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以此为藉口来将他置于死地,包括像范讽这般等而下之的人。
十二月中旬,当钱惟演启程赴随州的时候,欧阳修、梅尧臣等好友为他送行。
过了龙门,一直送到彭婆镇,才依依惜别。
钱惟演对欧阳修意味深长地说:
“人在官场混,不能不稍稍巴结,多数人终其一生也不会于你有丝毫助益,而一旦他们伤害你时,其能量往往大得惊人,所以你巴结这些人,很大程度上不是为了让其为你做什么好事,而仅仅是阻止他们为你做坏事,让他们无害你之心,如此而已。”
沉思片刻,又说:“有朝一日,你若官至宰相大位,届时务必公平执政,成功时不要忘记你有我一份祝福在啊。”
欧阳修说:“谢过使相,大人的恩德,下官没齿不忘。”
殊料,钱惟演这次抱病离开洛阳,竟成永诀。
欧阳修后来听说,他的陪葬之物中有两盒从市肆买来的瓷质棋子,凡361枚。
宋人好棋者众,做棋子的工匠亦多,以青白瓷材料为主,工匠们把工夫都花在了棋子的刻字纹饰和造型上,刻字有“德”“仙”“天下太平”等,纹饰有花叶纹、金鱼纹、飞鸟纹、圣贤人物纹等,甚至有模仿钱币造型的“开元通宝”。
钱惟演派人悉数购置一款,皆不满意,口口声声埋怨“这些棋子哪里有永子之万一”,最后选了一款刻录“德”字的棋子。
继任西京留守的是王曙。与其前任相比,颇输文采,不好交游,因少了许多情调儿。但为人正直宽厚,礼贤下士,爽朗大度,在官场内外均有不俗的声誉。
他一般不会主动品评年轻官吏的喜好、志趣,这倒不是说他认为随便对他人评头论足是等而下之的勾当,只是说他认为并无此务的必要。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他觉得作为一个朝廷命官为人处事的优与劣自有公论和王法的约束,每个人都难免会有错失,这些错失往往限于枝枝叶叶,是无伤大雅的,且总能在一个适当的时间自我修正,其他人不宜置喙,否则就极有可能伤害到别人的自尊并因此而得罪。
就说那些年轻的官吏吧,精力充沛,豪情满怀,好标新立异,别出心裁,这并非坏事,或者不可一概持否定态度。
只要他们用心其政而不逾情理之大防,若是其他小小不然的瑕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
然而近来欧阳修的所作所为,据王曙的观察,却颇有些官场另类的意思。
起先他并没有对欧阳修特别瞩目,坦白说,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虽然多才多艺,出类拔萃,但其时欧阳修在政治上毕竟尚未有同样出众的表现。
就像他手下若干为俸禄奔波的官员那样,于内家有老小需要操心,于外则公事缠身,千头万绪,所以经常能看到欧阳修眼布血丝,面带倦容。
按理说呢,光这些事情已经够欧阳修辛苦的了,已经没有更多的精力兼顾其余,在这种情况下即使表现一般也属正常。
可是王曙所看到的欧阳修,在某些方面是相当不安分的,甚至可以说是太过活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