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哥儿,”珠帘推敲,龙椅上的少年看向侍立左侧的白衣,怯生生地开口道。
不见有视线上的回应,依旧是只二人听得的声响,“都是自家兄弟。”
满朝寂然,少年如坐针毡,内外繁杂的冕服,层层织茧。
“娘的,也不知道一刀下去捅不捅得破”,少年如是在心中骂道。
什么,你问为什么做皇帝了还受这鸟气,他也想知道。
在他看来,这种大日子,就该找个亮堂宽敞的地儿,摆它个十桌百桌的,和弟兄们好好地喝上一喝。
排场再大些,就勒令各地州官,也效仿京都,从城头摆到城尾,与民同乐。
但他到底是做了个提线木偶。
他已经任性过了,死老头们最先拟定下来的典仪更是又臭又长。他们可不管他撒泼打滚,翻来覆去就一句话,“古制不可移”。
二哥疼他,三天里把礼官们搬来的几马车书看了个遍,低声下气,登门拜访,一道道地删改。
不止一次,他想让他们吃点苦头,看看他们的脑袋是不是也像古制这么坚实牢靠,却都被二哥拦下了。
“礼不正则名不正,我们要的是一个名正言顺的门庭。”
“可我就是看不惯,打仗的时候没见他们人,现在好不容易打赢了,又和蝇虫一样,寻着味就来了。”
“动乱十年,一县之民,十不存一”,二哥的眼底是掩不住的哀戚,指肚婆娑着手中泛黄的书卷,“他们中人死的死,逃的逃,可最后呈上来这书,未染纤尘。”
“有的人不是为杀伐而生的”,目光穿透了眼前的少年,看向了更远的未来,“我们所求的太平,是能让这样古板之人,活得更长的。”
虽然听不懂,但少年很听二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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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香灰沉地,火星子湮灭于风尘之中。传唤的一声吆喝,坐着的,站着的,还有伏在地上的,都从神游中折返。
少年缓缓起身,来到了最后的环节,宣国之大典。大哥执笔,二哥润色,自己捏着鼻子背。
“夫…”,以前朝之暴政开篇,“哀…”,渐进百姓之流离,“幸…”,转十年征战乃至取胜,“令…”,通告本朝新律及公侯分封。
少年的语速越来越快,风不起而旈纩动,流散的烟灰自天地间聚拢,丝丝缕缕,织成了条虚龙,在檐角假寐,只待点睛。
身后的白衣,杜清明,杜二哥,满脸欣慰地看着小老三,好小子,当真有了几分为君为王的气势。
这样最好,大哥放浪,自己也不愿端坐王庭,等诸事落定,是去北地还是返乡,无论,这世上还有这么多阴霾不曾被驱散的地方。
“扑哧”,一声轻笑,恍若一根针落地的刺耳,尤其是从身前人的口中。
嘴角还未收敛的笑纹转移到了额头,二哥顺着少年的视线看去,当即明白了原因—
穿着红肚兜的开国大将。
织室的人也真是的,议定下来的朝服五正色,玄色为君,白衣二相,刀戈服赤,书笔服青,余黄者务民事。
大典的日子还没定下来就让他们根据名册先量裁好各司新衣,有备无患。中间因为礼法的缘故耽搁久了,连带着忘了亲自核查这一茬,估计牛骰收到的时候也是不明所以,十二三尺的人,做了件寻常尺寸的。
老牛这人,别人不知道,一起摸爬滚打的几个人还不清楚他,拳头硬,脑子愣。你让他破城攻关,一个人提溜着脑袋就去了,但你要让他算柴米油盐,把他头割了也没个结果。
是量衣的迷糊了,还是裁衣的以为量衣的迷糊了,不得而知。总之,他就硬挤进着来了。
而且,除了颜色之外,不同级别官职要在衣服绣上对应的动物,称之为“官子”。
丝线和位置可由他们自行决定,多数的都会选择金线和胸口。
而开国六公,大哥白晴河,二哥杜清明,二文臣,吴黑和吴白,二武将,牛骰和马勉,则可以依自己的意来挑选官子。
牛骰,选了什么不用多说,更要命的是偏偏选在了后背上。
伏在阶下的时候,两个牛眼睛被撑得铜铃般大,就这么直勾勾地瞪着,搭上摊烂了的大饼头和拉伸了的面条身。
看完,杜清明也偷偷吸了口气。
往好处想,这种程度下都只是变形而不是损坏,至少说明织室的布料选材和针线功夫是到位的,事后把担责的拉出来随便打个几大板算了。
关键是当下,被突如其来打断思绪的少年显然是慌乱了。
他忘词了,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越来越多的官员嗅到了这停顿里的不对劲,视线交织,一步步攀附上他,一寸寸网住了他。
少年搜肠刮肚,心中默读平日里用不到的字眼,可怎么也激不起回忆来。
网线收束,勒得人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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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
似有风声来,雀鸟吱喳,牧童放笛。
值守殿门的礼官们注意到动静,二话不说扑了过去。
于他们而言,此刻是拨乱动荡的第一役,无异于证道,无论是谁...
橙黄色的火光升腾而起,淹没了礼法的痴儿们。在守礼的另一面,他们跪倒在地,选择了从心。
少年半惊半喜,回头,只见二哥冲他一挑眉,火焰华而无实,抬手间,汇聚成一只白喙赤足的鸟,回落在肩头。
开始便说了,他并不介意,二先生一脉的弟子借着新朝的势头,去一争本朝的正统。
有借就会有还,自家这艘破烂大船正需要几块又老又重的压舱石。
但在国运初成的关键当下,能掺一脚的,只能是自家人。
果然,殿外长道,白衣振臂。
伴随着嘹亮的一声鸣叫,两只白鹤环绕着飞来,直撞入怀中。
“大哥!”,少年差点就要叫出声来。
白晴明噙着笑,并未真的踏入殿中,依旧是那支短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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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传来熟悉的曲调,牛骰不安分的在地上转了小半圈。
这不是还没干仗的时候,晴明那小子教咱们唱的。那时候咱几个给地主家放牛,他们五个挂牛身上,我块头大,在后面扛着老幺追。
现在想起来,他们可真不是人。我不就比他们大了...没多少嘛。
话说今天怎么没看见这小子人影。想着想着,牛骰又寻着声音转了小半圈。
殊不知,这便是压垮朝服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四周张望的目光中,牛骰默默地又转了回去,用手捂住了裂开的缝儿,又松开了,你别说,这样风漏进来还真凉快了不少。
当然,白晴明吹这首曲子,肯定不是为了让老哥们出洋相,虽然从他逐渐咧开的笑容上不能说明这点。
那大哥是为了什么?
少年突然明白,为什么文章的最后一段,用的是最通俗的大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