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这道长长的约有四五百米的山湾后,出现了一个小村庄,人家或在马路上方,或在马路下方,窑洞高低错落,七纵八横。李向西这时才意识到自从转到盘山路上来,他还没看到过村庄,甚至没看到几位村民。跟村村相连不断、人口密集的田家湾-马家湾一线相比,这山上真是人烟稀少。再看那村子的路碑,李向西赫然发现这个村子就是他念叨半日的郝家墕。他停下来,把自行车立起来,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开始打量郝家墕这个村子的别样景致。这村子的人家都是住在山上,受地形所限,窑洞有的在山湾里,有的在山坡上,有的在山畔上,也有的在山圪崂里,从院子里一出来就要下坡和上坡,不像川道地区那样平平整整。向西不禁感叹:“这人家住的这么高,怎么取水呢?没有水浇地,他们难道不吃菜吗?如果一直不吃菜,那身体怎么能受得了?他们不会不搬运一些重一点的东西吧,如果要负重而行,需要花费多大的力气、吃多少苦头啊?”瞅了半天,李向西终于找到了郝家墕村的学校。学校在马路对面下方的一道山湾里,远远地看上去有四孔窑洞,窑檐下面的窑码子上面有几个红字,表明它是一所学校。校园不大,没有他很在意的篮球架,也没有围墙和大门,看样子非常简陋。他有点失望,但再想想这学校已经通电了,离马路又很近,以后可以到马路上跑步锻炼,欣赏风景,便一下子又阴转晴了。他甚至考虑要不要把行李放到学校去,这样就不用做无用功了。
休息了半晌之后,李向西还是骑上了自行车,带着铺盖,继续往神仙墕前进。他觉得去郝家墕小学,名不正言不顺,如果没人理睬会很尴尬的。在转来转去的山路上骑骑走走,约摸四五十分钟后,李向西终于来到了位于山顶的神仙墕。神仙墕街道是一个长长的丫字形,街道右手边就是崖畔,下面是沟壑,左手边是零零散散的驳壳和窑洞,上面也是一些层层叠叠的窑洞。向西沿着街道向东行进,依次看到了税务所、粮站、中心小学和一些商铺,也看到神仙墕中学。中学在街道下面的一个山坡上,分为三层,最底层有一个看上去挺空旷的操场,还有篮球架,李向西心想,如果自己能在神仙墕中学教书就好了。一些商铺外面还放着音箱,播放着软绵绵的流行音乐,宣示着这个高山小镇的时尚气息。街道上也有三三两两的闲人,看到向西风尘仆仆的模样,大都会多打量几眼。向西最后来到了供销社门前的空地上,这个地方是连接两个山峁的一个墕口,地方稍微平整宽阔一点,也算是神仙墕的中心广场了,由这里向东延伸出两条街道,一条通向邮政所,一条通向新修的医院。广场边上还有三四个由废弃客车的铁皮车厢改装的食堂,一个食堂旁边还有五六个人围在一块喊叫着下棋。向西看了一下时间,是下午两点四十多,在外婆家出发时是十一点多,这个速度也还说得过去,他心里颇为得意。向西有一位亲戚田卫国,是田家湾村人,接了他父亲的班,就在神仙墕供销社的生产门市当售货员,卖一些五金、食盐、煤油等杂用品。向西父亲和卫国父亲是两姨兄弟,向西以前就认识卫国,只是不熟悉,现在到了神仙墕,就来投奔亲戚,有熟人总比没熟人强。卫国见了向西,颇为热情。向西第一次注意到田卫国长得挺拔结实,面孔黝黑,留着寸头,头发根根上竖,显得精神气十足,就暗自羡慕:“怎么每个人都比我长得好,最需要长相的人,偏偏就没有长相!”卫国听向西说是骑着自行车来神仙墕的,颇为惊诧,他从未见到有人骑着自行车从田家湾来神仙墕。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李向西洗了一把脸,便兴致勃勃地去乡政府报到。从生产门市出来,下了一个长坡,到了神仙墕乡政府。乡政府分为两个院子,每一个院子都有很多窑洞,便问两个蹲在墙下乘凉说话的干部模样的人:“麻烦问一下,教育专干在哪里住着呢?”可能是向西过于客气了,两人稍微一愣,便用手指着西院的窑洞,答道:“在xua对面第二个窑里,xua对面!”向西没听过这样的发音,但马上明白xua就是“斜”,便谢过,径自往斜对面的窑洞走去,心里却在想:“这地方的口音竟然跟川道地区差异这么大,看来我真的是来到神仙住的高山上了。不过,他们人倒是挺好的,没有摆架子,很热心地给我指路!”
掀开印着“神仙墕乡政府”几个红字的白门帘,李向西推开了那孔窑洞的门,里面有两位男人正在说话。一位面对门口,坐在一张大大的办公桌后面,另外一位坐在那张桌子前面的一人沙发上。桌子后的男人问道:“做甚哩?寻谁呢?”看那光景,李向西便知那男人应该就是教育专干肖家梓,他来时在教育局打听过教育专干的名字,便道:“是肖老师吗,我是新分来的教师,叫李向西,来报到的!”肖家梓一听,很热情:“噢,李向西,好——,李老师嘛,来,坐吧,坐坐坐!你报到的还挺早的,是第一个!其他老师也打过电话问过几时报到呢,现在还没来。我看一下,你是黄原师范毕业的?挺好!坐嘛!”李向西看肖家梓没有站起来跟他握手的意思,便自己坐在紧靠门窗的一张可坐三人的暗红色硬木椅上,听他们两人继续说话。他们讲的是一位女老师从神仙墕中心小学调到呼家岩乡的一所村子小学了,他们觉得不能理解,因为那只是一所村里小学,肯定比不上神仙墕中心小学的条件。向西打量那家梓,浓眉大眼,国字脸,声音宏亮,三四十岁的光景,一幅精明能干的样子。他听了一会儿,等两人说话的一个空档,实在按捺不住,便问道:“肖老师,咱们这里工作分配了没,我分在哪儿了?”“哦,分好了,你在东山小学!”向西有点懵了:“东山小学?——有电没?”“暂时还没电,这里的学校大部分没电,东山小学是一个大学校,以前都办过初中,没有复式班,条件挺好的,路平平的!”肖家梓安慰道。
李向西感觉自己被劈头泼了一盆凉水,但表情还算镇定,讪讪地坐着,不过再没言语,坐在沙发上那位男子继续和肖家梓说话,并说及今年新进老师。肖家梓说道:“现在毕业的人多了!今年神仙墕分来九名小中专,两名大专,还分来一名本科生,正规的本科生呢,是青原大学毕业的!”向西心不在焉地听着,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转折过渡的,就听到肖家梓说:“有一年来了一个年轻教师,头发留得老长,说话牛逼哄哄的,要求分到中学,我说中学老师满着呢,他却说,他们的知识老化了。中学有十六名老师,其中十四名都是原师毕业的,还有两名是六八、六九年高中毕业的,水平很高的,人家都是老教师了,教学经验丰富,教的也好着呢。你一个刚毕业的中师生,能比人家强多少?我没办法了,便说,那你不满意分配,你就回教育局吧,我这里没办法安排你。他这下愣住了,后来态度才转变了,我还是给他安排工作了,年轻人嘛!不过,这位老师后来表现还挺好的!”向西知道,那是肖家梓在警告自己呢,他自毕业以来还没有理过发呢。听了他们说了半天,向西又抽了个空问道:“肖老师,那我什么时候去学校?”“明儿吧,明儿神仙墕逢集,老师们都来赶集,你和他们一块去学校吧!这里的每次开学,都是在逢集后的第二天正式开学!平时没办法通知,只能通过逢集来通知。”
从肖家梓的办公室出来后,李向西走到东院,找到了神仙墕乡的书记吴光东的办公室,推开门进去,窑洞里也有几个人在聊天。李向西道明身份,看吴书记的反应和表情,他知道向西的情况,看来,父亲风尘仆仆地跑呼家岩乡政府一趟,厚着脸皮找人,还是起作用了。吴书记戴着一幅黑边眼镜,看上去很有书生气息,说道:“你分到了东山学校,那地方好着呢,年轻人嘛,好好的锻炼锻炼!”向西不能说什么,依旧讪讪地笑着。吴书记说话慢条斯理,四平八稳,向西听了半天,也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但他还是望着吴书记的鼻子上方,作出一幅认真聆听的模样,一直枯坐了二十多分钟,心里却在不断念叨:“枉图然啊,枉图然,这次工作分配,我所做的一切,所设想的一切,父亲所做的一切,都白做了,没有任何意义!唉,就像我对宋晓梅的单相思一样,一场空,没有任何结果,没有任何意义!我一直在做这种事情,一直都是想入非非!”
从神仙墕政府出来,又上了那道长坡,到了生产门市前的小广场上,看见那些人还在下棋,李向西听见他们喊得很热闹,干脆破罐子破摔,走过去看他们下棋。他们都是本地人,说的都是嗯声拉气的一些方言,其中有一个把“我”说成“俺每”。向西听他们说话,骂娘捎爹的,带着许多很难听的黄河畔上的脏字,显得很蛮很野,自己初来乍到,又是外地口音,便不敢乱说话,只能一声不吭地默默地站着观棋。那些人的棋下得很烂,都是一些见子就吃的臭棋娄子,走的都是一些眼光招,没有一点智谋,向西看了一会儿,觉得索然无味,只得再回到田卫国的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