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淮抬起头看,看着魏胜,同样也是眼含泪水。
“父亲如何会瘦成这副模样?”
魏胜笑着说道:“勤于兵事就会如此,风刀雪剑之下,自然也就成了糙脸汉。”
刘淮点了点头,心中却是有些不信。
因为魏胜比较数月之前,已经瘦了太多,头发从花白变成了白多黑少,仿佛不到一年,他就已经人到暮年一般。
刘淮知道,战争固然十分摧残人,却也到不了这种程度,尤其对于如同魏胜这等天赋异禀的大将更是如此。
魏胜短短时间衰老到如此程度,与他连续受伤有很大关系。
尤其是第二次,为了掩护运送粮草撤离的百姓,魏胜亲率轻骑断后,身中数箭,血都不知道流了几斛,算是彻底伤了元气,即便到如今已经修养了许多时日,却还是十分虚弱。
“大郎,起身吧。”魏胜笑着看着身后躬身行礼的众人:“你不起来,他们也不敢站直,在这大日头之下,都不好过,且回到节度府再说。”
刘淮起身点头:“这是自然,还请父亲上车,孩儿在一旁持兵护卫。”
说着,刘淮不由分说将魏胜扶进了马车,随后同样上马,手持长兵,真的犹如一名亲卫一般,护送着魏胜向临沂城内而去。
魏胜所说的节度府就是之前临沂县衙所在,却并不是魏胜那个不伦不类的忠义军节度使的节度府,而是刘淮这个更加不伦不类的靖难军节度使的节度府。
虽然魏胜这个节度怪异,但让人一听就知道是个虚职,是荣誉头衔。但刘淮的靖难军节度使总是会让人联想到定难军节度使,不禁让人深思,朝中是不是有什么深意,想要用这种办法来敲打刘淮。
须知道定难军节度使就是夏绥节度使,上一个比较知名的定难军节度使唤作李元昊,就是那个先向宋国称臣,后来又叛宋,将各路宋军打得满地找牙的西夏国主李元昊。
但刘淮本人却不在乎这个。
靖难军节度使挺好的,虽然宋朝的节度使没有开府的权力,但他可以开历史倒车,主动赋予自己这项权力。
此时靖难军节度府已经开张大吉,不愿意领任何与宋国沾边官职的何伯求成为了第一任长史。
对于此等荒唐逾矩之举,无论是魏胜还是陆游,又或者是张孝祥全都是心知肚明,却也全都当没看见。
边地自然有边地的规则,打赢战争才是边地最为重要的事情,其余的规矩都得向后退一下。
再说了,没有这个节度府,如何能团结那些不想投靠宋国之人?
就比如李通这名金国前宰相,宁可在节度府当个参军,都不愿意获宋国封赏,出任州郡,难道还能强迫他主动施政?
还有立了大功的梁球、梁肃兄弟,他们是真正的人才,却也有自己的坚持。梁球身段还灵活一些,梁肃就是铁了心的不愿意当宋臣了,连忠义军中的官职都不想担任,就怕来日说不清主从,稀里糊涂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宋臣的名头,那多恶心。
抵达节度府后,文武按照顺序分为两排,刘淮将李通等人介绍给魏胜之后,就坐在了武官上首的位置,将主位让给了魏胜。
“这次是给大郎的接风宴,但是难得诸位来的如此齐整,正好共同议事。”待所有人都入座之后,魏胜方才缓缓说道:“此番依旧是由大郎来主持,老夫来补充。”
刘淮屁股底下的凳子还没有坐热,就立即起身,向四周团团拱手。
他倒也没有废话,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一开口就石破天惊。
“第一件事,也是最为重要的事情,乃是减少兵马。”刘淮望着靖难大军、忠义大军、武成军、东平大军等几个军头:“现在靖难大军一万三千人,忠义大军七千,武成军一万,东平大军一万,以山东东路的民力养如此多的兵马,对于恢复民生过于艰难,必须精简兵马。”
此言一出,虽然魏胜含笑点头,其余人皆是纷纷变色。
这个起手式可太像是来夺权的了。
靖难大军在两淮进行了一轮大型扩军行动,将宋国给的军额给填满了,但这些兵马却并不都是掌握在刘淮手里,而是有一部分被招募进了天平军之中。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山东义军虽然团结一心,但即便是大锅饭,也得分到碗里来吃方才可以。
然而即便辛弃疾等天平军将领带走了七千兵马,去东平府归队,靖难大军也有一万三千人,而且都是在两淮打过硬仗的精锐,战斗力冠绝其余军队。
更别说刘淮的铁杆张白鱼已经是东平军总管,统帅一万东平军。
如此一算,刘淮在山东有压倒性的优势,足以搞一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当个土皇帝过把瘾了。
呼延南仙当即起身:“刘大郎君,你所言的精简兵马,是仅仅裁撤我们其余几军,还是靖难大军也要精简一些。”
刘淮的发言被打断,却也不能不回应这名武成军总管:“自然是要一视同仁。”
呼延南仙冷笑了一声,刚要说话,却听到刘淮继续说道:“但我说的精简兵马,与你们想的不一样,而是整理户口,编订军户,从头到脚彻查一遍,莫要有遗漏。现在的常备兵马属实是太多了,人吃马嚼,哪有那么多钱粮?”
呼延南仙一愣,见原本面色紧张之人皆是恍然,也是讪笑了两声,当即就坐了回去。
刘淮的意思很简单,并不是要将这些兵马全都撵回家当老百姓,而是山东东路养不起这么多常备兵,想要进行土地兵制度,藏兵于民。
多给你们一些职分田,你们自己种地养自己,到了战时再集结起来,进行作战,到时候厚发军饷,并且有赏赐。
简单来说就是唐朝府兵制与明朝卫所兵制的混合变种,再加上一点点募兵制的影子,形成了如今山东的兵制。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山东百废待兴,哪里有那么多的钱粮去养四万兵马?把山东父老骨头都碾碎了榨油都不成啊!
虽然府兵制会养出割据的节度使来,卫所兵制会将士兵变成老农,而这套藏兵于民的军制没准会集两者之所短,将军队变得既独立又不能打。
但现实问题就是这样,并不是事事都有最优解,往往得需要在一堆糟糕的选项之中,选出那么一个不那么糟糕的。等到机会成熟之后,再行拨乱反正。
“今后两年,金国将会大乱,正是咱们的机会,所以一切都要以休养生息为主。”刘淮继续说道,语气中已经有些严厉:“我知道你们这些大将中,有些人还满脑门子想着建功立业,但我此时也明确告诉你们,不成的,打了一年多,山东民力已尽,战士也已经师老兵疲,再打下去,没准金贼还在,咱们自己就要内里生乱,民怨沸腾了。”
“而等待金国内乱快要完结,各方皆是疲惫不堪,宋国将两淮修整的差不多了,有能力北伐之时,才是咱们的用武之地。”
“这就是整套战略了,还望各位知州、诸位将军能将这番言语跟儿郎们说清楚。”
见没有人反驳,刘淮继续说道:“所有兵马,纳入山东义军元帅府管辖,由我父魏公为元帅,统领全局,山东东路暂时在益都府、潍州、莱州、登州、宁海州、密州、莒州、沂州、海州设立九个卫所,军中户籍管理皆在卫所中管辖,只有山东元帅府才有军队召集与调动的权利,其余人只有建议权,无决策权。”
说到这里,下首的一些人明显是松了口气。
刘淮此时依旧将名义上的大权让给了魏胜,虽然实际实行起来,肯定是刘淮充当执行者,但这样一来,双方的矛盾也会熄灭于无形。
只要不发展到火并夺权就好。
而另一些人则是有些迟疑。
这些人大部分是军头,他们虽然已经将军册给了魏胜,并且接受魏胜在军中安插亲信,但还是保持一定的独立性的。
此番若是将军籍都转到新成立的卫所,那么就真的要成了魏胜的部将了。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从刚刚开始就充当刺头的呼延南仙却是率先出言:“大郎君这番言语有理,我武成军立即着手处理此事。”
见周围人诧异转头看向自己,呼延南仙苦笑着说道:“武成军的情况究竟如何,诸位又不是不晓得,经历了数年劳而无功的大战,麾下儿郎们早就疲惫,有许多人甚至连婚配都没有,若不是这番在邳州还算有些功劳,说不得连家都回不得了。”
要说这些山东良家子被金国折腾的确实是够惨,不过相比较来说,当日跟着呼延南仙一起叛出金国水军大营的那两千多人日子要好过许多,毕竟是充当解放者回到家乡的,乡亲父老也能高看一眼。
但跟随徐文南下的那六千多人就惨了,什么都没有捞到不说,反而落下了助纣为虐的罪名,若不是回军时跟着忠义军抢运了邳州粮草,得了些赏赐,此时连家都难回。
经历了这么一遭之后,颇有些良家子已经心灰意冷,想要解甲归田了,此番正好能给他们一个说法。
最起码免上几年的税赋也行啊!
见呼延南仙都已经妥协,其余人更是无话可说,纷纷点头示意。
刘淮见状,继续说道:“以下宣布常备兵马数额,首先是武成军。”
呼延南仙抬头,对上刘淮的眼睛,连忙低头拱手听令。
“武成军有两千五百的军额,驻扎在益都府,以应河北金军,由李通李参军协助,将剩余兵马纳入卫所管辖,划分职分田,军籍民籍要分开。”
李通起身应诺,而呼延南仙是见过这位金国相公的,立即就躬身行礼,随后连讨价还价都没有,立即坐回原位,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默然不语了。
这刘大郎准备当真充分,竟然将前金国相公都拿出来压自己,还能有什么好说的?
再说了,卫所也得需要官员来充任,也得从军中调任,到时候也方便老兄弟们找条出路。
“东平军同样有两千五百军额,与忠义军一起驻扎沂州,以应对邳州徐州。由何伯求何长史协助分划地方。”
何伯求与张白鱼同时起身应诺。
“靖难大军有三千军额,屯兵沂水县,居中调遣,此番事由我还有陆游陆先生亲自负责。”
“诸位,这就是修改军制的全部了,举手表决吧。”
说到这里,刘淮顿了顿,竟然没有提忠义大军,只是催促所有人表决是否同意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