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送辰钮印的任务本就非他莫属,安抚司又一直向他施压。虽然在郑氏倒塌之后,安抚司的命令也没了那么大的分量。可他如果在这件事上推诿,就是在破坏全岛官僚的保命大计,将面对所有人的围攻。
原因很简单:清廷攻克澎湖,第一件事就是用法术折成的纸鹤,越海飞来索要麎钮印,足见其重要性。若是在此事上怠慢了,指不定又另生祸端。
所以整个东宁在这事上分外殷勤。当然,不包括交付的负责者严世同:
这运送麎钮印,可以说是有去无回的任务。
稍加思考就能发现其中端倪:清廷水师厉害成那样,为什么不干脆从澎湖越过那窄窄的海峡,自己过来拿?
简单,因为过不来呗。
东宁本岛到澎湖这片海峡,别看它窄,邪乎着呢。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清廷的船过不去,东宁的船更别想过去。
但这在很多人眼里,不重要。
态度拿出来就可以了嘛。
麎钮印不管多宝贵,留在岛上只会是祸事,还不如大方地往海里一扔,一了百了:“唉呀,船只在海上倾覆,船上宝物尽数遗失。此实为我等力所未逮.....”
于是归降的态度表足了,目标达成。只付出了一支船队的代价,就能让清廷少个理由再兴兵,东宁本岛依然太平......
真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好个屁......”严世同越想越烦,“你们打的好算盘,倒把老子折进去!”
他想狠狠发一通火,想骂清廷、上司、还有这操蛋的麎钮印......
可是想到那位以身殉国的可敬王爷,他一时又没了火气。
“王爷你死得有分量,但可把这些人累坏了。”
城楼之前空旷处,数百名精干士卒日夜把守,靖霖司精英尽数出动,八方高台矗立,符篆、法阵不要钱似的抛洒布置,金光闪闪,围得那叫一个水泄不通。
在中央,一方黑色的匣子被蒙在帏帐里,好像没有什么特别。
如果不看周围的布置,任谁也不会想到,匣子里面就是当下吸引了整个东宁关注的秘宝——麎钮印。
空前频繁的厄雨,漫山遍野的妖鬼......便是被这方秘宝引来。
他摇了摇头,举目远望。
夕阳斜照,天空灿黄,粼粼的海波显得安详又可爱......看起来像是出海的好时候。
严世同叹了口气。
若不是因为泊船的码头空荡荡,没有遮蔽视线的桅杆,平日里,定然是看不到这番景象的。
“瞎几把催......哪有那么好走......”
......
“噗。”
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被刀柄戳倒,跌到泥地里,又挣扎爬起,枯瘦的手臂挥舞着匕首,扑上来。
只一歇,老太太面皮剥落,四肢歪扭,身上肿起水泡,脓液洇湿了花布袄......
俨然一副妖鬼模样。
林立不再犹豫,手起刀落,挥之两段。
同时,一个问题填满了他的脑海:
妖鬼与人,究竟有什么联系?
长相似人,难道只是妖鬼迷惑人的伎俩么?
林立不好判断,因为这种异类,他是头一回见。
好在长相类人的妖鬼只出现了一只,如果再多些,行军队伍难免要吃个小亏。
“这......这这......”刘度春捂着腰间的伤口,结结巴巴,看来并不比他平静。他一直没在突然的袭击中缓过劲来:方才还是道旁挥手的老太太,下一瞬就凶相毕露,暴起伤人。
“去队伍中间歇一下。”走在最前的姚云朝身后长长的队伍一指。大春忙应了一声,到队伍中间去了。
林立并不是不关心刘度春,但大春始终是姚云的兵卒,他不能代行指挥,只是在大春肩上拍了拍。
队伍因这小风波停顿了一会儿,又重新开始前进。
“把总,这种外形类人的妖鬼,早已有之么?”林立和姚云并肩而行。
关于林立这一编外人员的加入,一半是监管的方便,另一边是林立的主动要求。一路走过来,林立也能和姚云说的上几句话。
这位把总确实没有看上去那么强的距离感。
“至少我以前是没见过。”姚云直言不讳,“从澎湖一战失败起,好像什么事都在变坏......”
话到这里就停住了,林立等下句等了半天,转头看,姚云低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
林立有些尴尬,不自在地换了换扛刀的姿势。
“哦,”姚云突然回过神来,朝他歉意一笑,“抱歉。”
“没什么没什么。”林立同样报以一笑,意外地发现这位把总笑起来很有几分孩子般的机灵气,只是平常被紧绷的表情压住了罢了。
两人重新聊起来。
期间,队伍不停地行进着,长长的队形曲曲折折百余丈。虽然东宁的军制相对于大明朝有一定的缩水,但姚云一个把总,手下也有近三百号人。
队伍最前,是把总姚云、林立,外加一些军中好手。队伍中还有靖霖司的缇骑扎堆而行。何校尉与姚云相处不善,自己走在行伍中间。
大路慢慢变成小路,再变成泥路。因为路况不平,容易折马,姚云下马改为步行。
其实,马匹在这时并不是非常得力。而且骑着马的姚云也没走多快——总不能把兵都甩在后头吧。
再者,山路崎岖,不便骑行。论干活,马又比不上骡子。林立心中疑惑,干脆问了出来。
姚云答道:“马的作用,和把总走在最前的作用差不多。”
他指了指身后的兵。赶了一天的路,兵卒们的疲态已经遮掩不住。
“人总会疲倦,总要休息。让兵卒看得到领队、听得见指挥......要长时间维持士气,就要这样了。”他继续解释。
是了。林立点点头。东宁实行的是屯田制,但由于这里的特殊环境,实操上就是半农半兵。大部分人都没有常备军的觉悟和勇武,遇到危机,畏惧退缩是难免的。
“嗯,其实都挺不容易的。”最后,姚云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林立发现,距离新屿里越近,姚云的话就愈发的不着边际,心思好像越飞越远了。
众人又行出一段距离,到达了一处地势稍高的平地。在这里,能看得到不远之外的新屿里。
倒塌的土墙倚着过人高的蒿草。屋顶塌下,烟囱眼儿里甚至长着一棵树。老旧的篱笆、围墙之间,已经看不出半点人存在过的痕迹,什么水缸、扁担、柴刀......统统朽坏,埋在厚厚的腐草之下。
夕晖之下,几只海鸥从众人头顶掠过,无声拍动翅膀,飞向海洋......
兵卒尽皆沉默。
新屿里,真的就只一片废墟而已。
林立不禁想起他触发的隐藏任务:
调查新屿里被毁的真正原因。
他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姚云,对方看上去一如往常。但林立知道,这位把总和新屿里,一定有着什么渊源。
姚云忽而跨上马,转向身后的兵卒。
众人肃立。
他手臂挥下:
“下营!”
......
兵卒们动作麻利,将将在入夜前扎下营。
营帐排列得齐整。运载辎重的大车被搬空。原来长在这片空地上的草木被砍掉,营火噼里啪啦地燃烧。
这是一天当中难得的放松时刻。
军汉们一堆堆围坐,聊天开玩笑,等着吃饭。实在不胜疲乏的,缩在一边,枕着包袱打瞌睡。
至于靖霖司一伙人......他们人数本来就不多,自己占了一小片地方,跟守备军这边没什么往来。
呃,其实也不尽然。
何校尉就和姚把总坐在一块。
几团营火周围,就数这儿的气氛最冷。
“何校尉看法如何?”姚云脸色严正。
“难办。”何净驰摇摇头,“我看过了今天突袭的妖鬼......外形如此有迷惑性的,我也是头一次见。”他的装束与上回类似,只是腰间多了把佩剑。
林立在不远处,能大概听清楚,闻言咬了咬嘴唇。他在社会上工作也有了些时日,已经认识到:身居高位不一定代表见识广博。
像姚云和何净驰这样的“基层干部”,恐怕才是整个东宁见识过最多妖鬼的群体。
连大春也是这么对他说的。
“守备军大部分将领,是很少亲自提刀搏杀的。姚把总是个例外,所以论起经验和威信,甚至能比上级都高一头。”
这两个人都没见过的东西,偏就在这个当口出现,到底是什么原因?
林立正在思索着,殊不知一旁的刘度春正紧张着呢。
姚把总与何校尉不对付。平常讲话,往往不出几句话就得呛出火来。虽然烧不到他们这些人,可两名上级的争执不免令人胆战心惊。
好在今天两人都在认真讨论,看上去没什么起冲突的预兆。刘度春听不清谈话内容,但还是松了口气。
一会儿,兵卒们把食物烹好,送给两位长官。
虽然只是简单的菜肴和干粮,但看着不懂烹饪的靖霖司缇骑们红着脸来讨,林立心里喜感,吃得也有滋有味。
气氛愉快起来,姚何二人也歇了谈话,互送一个礼节性的微笑。
也是。这么多年来,下得再凶的雨,他们不一样淋过来了么?
行军的疲累、可怖的妖鬼还是没能打垮守备军粗大的神经。
往火堆中再添几块木柴,火苗呼呼地窜起来。
众兵卒唱起歌,曲调简单,声音粗犷,乡音十足,有的甚至还跑调。林立听不太懂歌词,但那种对安宁的希求、对团圆的企盼却超越了文字,直入心底。他随手拾起一根木棍轻轻敲击。
“嗒嗒嗒…”
营火旁,姚云注视着林立,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拿出一条手链握在手中,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