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
“噗通”
纸片汇聚的不明团状物规律的跳动着,发出声响。袁山见此状,不由得后退数步,直至撞上丹炉内壁。
律动越发急促,袁山目光狠厉,以手为刃冲向那团形如卵蛋似有生息的物体,扬手落下,一道敞口豁然出现。
“噗通、噗通”团状物虽因受创,跃动逐渐缓慢,但袁山仍觉不妥,抬手又补了两下,整个团状物彻底裂开……
“哗啦”一声,数十个婴孩从团状物中滚落在地,这一幕令袁山瞪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地上的婴孩们缓缓站起,粘稠的液体包裹着他们短小的四肢和头部,在他们的肚子上还连着一条长长的脐带,数十位婴孩的脐带纠结缠绕着连在团状物的内部。
其中一位婴孩在起身时被滑溜溜的脐带绊倒,于是摸着肚子上的脐带,笨拙的将其拔掉,紧接着其他的婴孩也和他一样,伸出自己的小手将脐带去除。
不知是谁,发出第一声微弱的呼唤,却引起所有婴孩的啼哭与呼喊,他们有的闭着眼,有的半睁着眼,朝着丹炉内唯一的活人——袁山——摇摇晃晃地走去。
“得不到而不甘,这里便是贪之境。”白行甦的声音环绕丹炉响起,“你为了复活自己的妻儿,不惜使用邪术抽取尚在襁褓的婴孩的灵力炼化成丹,又将他们的怨念压在元阳殿,使他们无法重生。眼下,这些婴灵残识,就是因你的不甘孕育出的贪之果!”
袁山闭上眼,任由那些黏糊糊的婴孩缠上自己,他在心中默念:“全是幻景,一切都是虚假的,假的!”
可那些粘稠冰凉的触感,提醒着袁山一切都是真的。一个婴孩踩在袁山的胳膊,登上他的肩膀,黏答答胖乎乎的小手抓住他的头发,接着在他的耳边发刺耳的叫喊。
袁山的忍耐达到顶点,灵力汹涌气势冲顶,将周身的婴孩都震开,他们摔在地上碎成一地软泥,这些残缺的婴孩们啼哭着站起来,他们凝聚在一起,变成一个头顶丹炉的壮硕婴孩。
白行甦笑了起来,指着丹炉内的袁山说:“你瞧,在这孩子面前,你还不如他一条腿高呢。”
袁山毫不示弱,满眼厌恶之色,纵身跃起双手为刃,斩断那婴孩的一条手臂,可当袁山落地之时,断掉的手臂竟迅速生出新的来,婴孩挥舞着那条刚长出的手臂,一把抓起袁山,在他胡乱挥斩时,一手抓住袁山的右臂,另一手捏起他的左腿,似乎要将他撕成两半。
“啊!住手!”袁山痛的大叫起来,他挥舞着另一只手试图挣脱,婴孩张开大嘴凑过来,将他的左臂含在口中用力吮吸起来。
白行甦冷笑道:“你伤害那些孩子的时候,可想过要住手?你将这些孩子的婴灵压在那元阳殿的时候,可想过今日?”
婴孩似乎厌烦了袁山的手臂,随手将他丢弃,不慎扭断了他的左腿,袁山惨叫一声,摔落在地。袁山咬牙忍痛,拖着残躯撤离了婴孩的脚边,他靠着丹炉内壁为自己的伤腿治疗,这才止住鲜血。
袁山扶着炉壁艰难起身,恶狠狠地看向丹炉外的白行甦。此刻的袁山蓬头垢面血痕累累,衣衫褴褛目露凶光,早已没了初时的镇定自若。
白行甦突然向袁山询问:“你想毁掉丹炉逃出生天是吗?”袁山意识到自己内心的想法已经被对方知晓,但他不愿连试一试都放弃,他转过身来,看向那个坐在地上玩弄手指的蠢笨的硕大婴孩,正打算操控那婴孩撞倒这丹炉,却听见白行甦说……
“你若是打碎这丹炉,画境之外,元阳殿内的秘密也将一同暴露,还要试一试吗?”
袁山犹豫片刻,发笑道:“唯有胜者才能书写对错,待老夫出去,这一切都将回归原貌。”他解下腰带,在掌中将其变化成足以将那婴孩拦腰缠住的长绳,长绳捆住婴孩的手脚,剩余部分被袁山握在手中,突然袁山握绳的手臂变得粗壮无比,几番抡臂,将婴孩甩起,用力撞击丹炉内壁。
伴随着婴孩的哭泣,丹炉内发出铮铮响声,不出片刻,丹炉再经不起折腾,由顶部裂开,似一只葫芦被劈成两半,其中一半倾倒下去,丹炉内外顿时尘土飞扬。
白行甦在一片尘雾中找寻袁山的身影,忽然一团硕大的球状物向他飞来。白行甦看清那正是婴孩本体,立即施法将其变回正常大小,赶忙上前接住婴孩,正当他为婴孩解开身上的腰带时,一根为丹炉拨灰的铁棍贯穿白行甦的后背,刺中他怀里的婴孩。
“什么恶果,什么贪念,只要老夫还活着,一切都会被抹去!”袁山松开铁棍,任由受伤的白行甦摔落黑暗。
随着白行甦的坠落,周围幻景再一次发生变化,炼丹炉消失,袁山的残肢也恢复如初。
高悬于半空的袁山突然掩面发笑,他为自己失而复得的左腿、为再也听不到的婴孩哭声、为拦路石白行甦的坠落而发笑,他不再控制自己,甩开遮掩的手仰面大笑。
“阿元?”忽然一声轻柔的呼唤飘入袁山的耳朵里,笑声戛然而止,他直楞楞地望向立于八角亭下的女子,那女子双目含春,笑颜如花,正温柔的注视着自己。
女子满脸欢愉,投入袁山的怀抱,扑面而来的温热气息,让袁山僵直的身体顿时软下来,他轻轻地拥抱女子,鼻尖触碰到她的发髻,于是他贪婪地吸取着这一股香软的味道。
“阿元,咱们一起走吧。”
面对女子突然的言语,袁山抚摸着她背部的手突然停顿。他推开女子,认真地看着她的脸,紧接着失望地摇头说:“你不是她。”
“你应该很清楚,我不可能是从前的汝云,”女子毫不退缩,迎面驳斥道:“你该醒醒了!”
袁山背过身去,抬起手来,掌中出现一柄匕首,他说:“你很像与我初识的她,但终究不是她。”
“阿元,若你诚心悔过,为那些枉死的婴灵祈求往生,一切都还来得及……”女子来到袁山的面前,“阿元,我们一起……”
冰冷的匕首刺入女子的腹部,她看向手持匕首的袁山,眼中的震惊逐渐柔和,她包容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犯错的孩童。
袁山猛地推开女子,拔出匕首来,他怒道:“区区幻景化成的假货,竟敢怜悯我!”
女子欲抚摸袁山脸颊的手停在半空,此刻,她的心比那匕首还要冷上三分。女子抚摸腹腹部,掌下伤口迅速愈合。
“阿元,”女子开口说:“收手吧,放了苏南,她永远都不可能成为泰儿。”
袁山避开女子的目光,以沉默回应她的话语。
女子见他不肯开口,一改温和的态度,愤然说:“回头看看吧,这十年来,青城山乃至整个赤黎城,都因你炼就魂元丹而终日惶惶……”
“住口!”女子的话还未完,袁山的匕首变成长剑刺向了她。长剑将女子的身影劈成两半,化做尘烟消散在袁山眼前。
然而女子的声音,在袁山身后响起,她身形完好,依旧愤慨不已,将袁山的罪行一一枚举:“……山下为求无根泉被打骂致残的人、来赤黎城寻子被当做疯子赶出城门的人、因魂元丹无家可归、身败名裂的人,你统统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只顾坐在你那炼丹台上粉饰太平。阿元,你为何变成这样?”
袁山紧咬牙关,沉默不语。
女子望着袁山的背影,满眼期盼,她盼望袁山能够回头。
片刻后,女子似乎得到了答案,她扭过身去,背对着袁山离开了八角亭,向着窄桥的另一头孑孓而行。
“汝云!”袁山突然发出高喊,女子闻声回过头来。此刻她已站在与他对立的另一头,他们之间的独桥消失无影,仿佛相隔万丈深渊。
袁山张开口,双唇抖动,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是不是,因为我没能救回泰儿,所以你才要离我而去?”
女子冷漠的眼突然闪过一丝震惊,转而又化为柔情,她眼中噙着泪,注视着袁山摇了摇头。
“那你为何要离开我,你说过,要与我共白头,说过的话怎么就不当真了呢?”袁山向前一步,站在八角亭的边缘。
袁山眼前浮现汝云纵身投湖的景象,忽然在他的身边长出一棵树来,颤动的树枝抖落压弯枝头的雪,纷纷细雪从袁山眼前飘落。
袁山还在诧异间,身后一声嗔怪,让他回过头来。
看着身边的汝云,因雪花沾湿外衣而闷闷不乐,她赌气地丢下手中的伞:“都怪你,大晚上这么冷非要来看雪,明日再看不是一样吗?”
刺骨的晚风吹过,女子的身影随簌簌落雪,融于袁山的眼前化作一面深不见底的湖。
“湖水那么冷,你一定很害怕吧?”话语来到嘴边,袁山还是没有说出口。
匕首再次出现在手掌中,他看了看银晃晃的匕首,高高举起刺向自己,白刃没入腹中,本该是一片殷红,却在此刻化作一滩乌黑的墨汁。
三毒境一一破解,袁山回到现实,他颓然倚靠在屏风上,手中握着一枚玉簪。白行甦站在他的面前,看他欲哭无泪的模样,只觉得碍眼。
袁山突然开口:“元阳殿那些婴灵并不是为了苏……并不是为了泰儿,而是为了……”
“为了姒夫人,”白行甦替他说下去:“苏南也只不过是你用来复活姒夫人的躯壳罢了,可是你却无视了苏南体内还残留的袁泰的灵识,这些年你的所作所为,他在苏南的体内可看的一清二楚。”
“她知道吗?”袁山问道。
“谁?”
袁山没有回答。
白行甦明白了他的所指,缓缓叹了口气说:“姒夫人一缕生灵,被你困于画中多年,你可知一阵风便能使她灰飞烟灭?”
袁山依旧沉默不语,白行甦继续说:“我已经将她送去刍荛观,你若对她有愧,那就解除与苏南之间的血灵禁制,放她一条生路,为姒夫人增一笔功德,助她早日往生。”
说罢,白行甦在袁山身边蹲下,将四方小鼎在掌中变出,递给袁山一柄尖刀。
袁山接过尖刀,突然笑了,他看向白行甦,一边摇头一边说:“就连解除禁制的方法,你也知晓……可我还是猜不出你的身份。”
袁山将尖刀握在掌中,突然一个身影从袁山身后的慈母戏儿图中出现,一剑刺穿袁山的右肩,笔直刺向白行甦,手中鼎摔落在袁山的怀中,白行甦向后躲闪,然而墨黑的长剑更快一步,一刹间贯穿了白行甦的腹部。
玄霜得手大笑,亲眼望着白行甦眼中的光彩逐渐暗淡。
白行甦倒下,玄霜迈过他的身体来到袁山的面前,对毫无战意的他一番嘲笑:“若不是我赶到,你怕不是就要降服于他人。”
袁山不愿看他那副得意的嘴脸,可想到眼前这位,是个戴着假面具的影子怪,于是笑了笑,直视他说:“师尊要的是活口,如今,你也逃不掉。”
谁知玄霜两手一摊,说:“人又不是我杀的,怎会怪到我头上?”他俯下身用手按了按袁山肩上的伤口继续说:“我只看见徽元会会长大人英勇战敌,负伤重创了他,致其死亡,念你忠心为主,想来应该会饶你死罪。”
说罢,玄霜的面具下发出咯咯笑声,并未意识到身后白行甦的灵识正脱离肉身,风一般向他扑来。玄霜突然不妙,扬起一张影子皮挡避,白行甦的灵识穿透那层影子,依旧来到他面前,穿过玄霜的身体消失不见。
以为自己被戏耍,恼怒的玄霜扬起手中影刃正要报复白行甦的尸身,袁山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一剑斩下他的手臂。
玄霜震惊转身,看见袁山双目炯炯,与他先前的模样大相径庭。玄霜退开数步,手扶断臂疗伤。
见他恢复甚快,袁山扔掉他的断臂说:“还真是影子,少条胳膊应该也不疼,那就把你的四肢都拆了,挖出你的心,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臭小子,你发什么疯!我可是你的前……”玄霜嗅出袁山身上的异样,立刻警惕起来,恢复断臂做出迎战姿态,“你不是袁山?可是……”话还未完,袁山似老鹰扑食抓住了玄霜的脖颈,一把将他的头颅扭下踩在脚底,随后玄霜的惨叫回荡在山水居每一个角落。
山水居晁风与若生听见门里的惨叫声,惹得晁风赶忙踹开大门,与若生一同循声而去。两人找到那画房时,惨叫声已经落下,走在前面的晁风突然停下脚步,挡住身后的若生。
“是影子怪物,你还是在这里等我吧。”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咱们还是快……点……”若生推开晁风,隔着一条四折走廊,一眼看见躺在画房门边,毫无生机的白行甦。
若生向前迈出一步,只觉得眼前煞白,失去知觉昏倒在地。
此刻日月同现,白暮升起,新的一天悄然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