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的太远了。”
织画喃喃道。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如果你哥过去真的做过什么,你凭什么指望我会告诉你?”
“可——”
“我完全可以回答你说,你自己去问你哥,但是看你的反应……”
“我什么也不知道……哥哥他离家出走后,什么也没留下,爸妈可能还和他有联系,但我最终什么也没能知晓,他们只告诉我说,‘他去外地打拼了’,可我——可我无法接受啊。”
秋雨咬牙切齿,用颤抖的声音挤出这句话。
“他就这样,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啊……”
织画咬住嘴唇,叹出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转身坐到了床上,整个人弹了一弹。
“和你哥没关系……”
“可是你母亲——”
“何秋雨,答应我,即使我和你说过这些话,你也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你父母,换句话说,你要拿命保证,我接下来说的事,只有你我知道。”
“……”
“虽然我也希望,有一天能得到解脱,可这件事……不是人为能够干预的。”
“不是人为的……”
“即使你知道了真相,你也什么都做不了,换做是我的话,我宁可不知道真相,即使是你哥也一样。”
“那到底是——”
“……呼——”
织画闭上眼睛,拎过床角的小鸟形状的抱枕,一把抱住,躺在了白色被褥上,纤细的发丝在暖光中铺散开来。
“你应该认识舒老师吧,教音乐的那个。”
舒老师,说的是之前帮叶翎学姐广播的那个音乐老师吧,周六去食堂吃饭时还撞见她和熊老师一起。
“应该算是认识吧,之前广播室播音的时候有见过面。”
在樟香学园里,音乐美术课程只有六年级和初中部才有,高中部并没有安排这些艺术类课程,所以秋雨并没有上过她的课,但若是加入器乐社就不一定了。
“她有使用广播室的权限,也是初中部的音乐老师。”
“嗯,原来你也认识啊。”
“——呵,当然认识,因为在她任教之前……初中部的音乐老师,是我妈。”
“……诶?”
秋雨的表情凝固了,面部的血液全都流向大脑,开始整理目前听到的信息。
“我妈还在任教的时候,舒老师只是一个实习教师,说起来,她还是我妈一手带出来的,呵呵……”
“但,可是,你妈——”
“你也看到了,我妈的手指……很难想像吧,她以前,是位音乐老师。”
这样就好理解了,织画之所以会弹钢琴,能够在放学后使用旧校舍阁楼的钢琴,都是受到了母亲的影响。
“她以前弹钢琴可好听了,比我要好上千百倍——她可是上海音乐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啊……”
“上,上海音乐学院?!”
秋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居然能在同学口中听到上海音乐学院的名字,那可是全国首屈一指的音乐系高等学府啊。
“她毕业前就收到过一支国际乐团抛来的橄榄枝,也有几个国内的音乐工作室向她发出邀请,可妈妈她……毕业后毅然选择回来,成为了樟香的音乐老师……”
就是刚刚在门口遇到的那个,头发稀乱,面如土色的中年妇女吗?
她曾是樟香的任课老师?
“上音……就算是外行的我也听说过的,她本该得到更好的发展,为什么还要——”
“是啊,为什么呢……”
织画转过头来,分明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秋雨,眉头微皱,夹杂几分自责,片刻后,秋雨才明白她的意思。
哦,原来是这样……
“我曾一度否定她当初的选择,希望她能坚持自己的梦想——她明明做梦都想去一次维也纳,而不是……”
说到这里,秋雨能听出织画牙关要紧的声音。
“可我最终,没有那个资格。”
秋雨看着织画抬手挡住眼睛,默默垂下视线,喃喃道。
“……大人们总是这样,自顾自地把梦想寄托在我们身上,要我们活成他们期望的样子。”
“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
“弹钢琴是我自己的选择,才不是妈妈寄托给我的梦想……至少不是我,不,或许也曾有过吧——”
织画说着,看向天花板,思考片刻。
“可是有一天,她再也不能弹钢琴了。”
“……你是说,她的手。”
“是的。”
秋雨再度回想起她的双手,粗糙,黝黑,布满疤痕,甚至有些畸形,这就是当她疯也似的朝秋雨袭来时,秋雨依然没有感受到被拉扯的原因。
“原本用来按压琴键的手指,已经废了,因为一场事故……”
“你是说,事故?”
“交通事故,很意外吗,这种事其实也很常见。”
“说什么很常见……”
秋雨哼出一声鼻息,显然对织画的自嘲并不认同。
热爱音乐,视弹奏钢琴为生命的人却失去了灵巧的双手,这究竟是怎样的感受,光是听到这个故事就足以令人落泪了,或许这也是她变成那副模样的原因吧。
“可是交通事故……我哥……”
“我和你说这件事,就是为了告诉你,我母亲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和你的家人无关。”
“……哈!?”
“现在你不会胡思乱想咯?我怕你以为是你哥对我妈做了什么,才让她反应这么激烈。”
“等一下,不是,这也根本没有解决问题啊!?”
为什么她能叫出自己的姓名,为什么她哀求说放过织画,为什么织画特意邀请自己来家里与母亲碰面,这些问题的真相还是扑朔迷离。
“我不管,我只负责解释到这里而已。”
“怎么这——样——啊——”
秋雨像突然泄了气的气球,漏了气的轮胎,瞬间瘪在椅背上。
“其实,关于你哥的事,我也不知道多少,我甚至也,没见过他几面……在我的印象里,我甚至不记得他的长相。”
“原来你不知道吗?!那你刚刚形容他——”
“不然你还能用别的方法糊弄过去吗,我妈虽然精神状态不太稳定,但人又没傻,她想追究的事就一定会追究到底,她就是这样的人——不像你,遇到事变只会干站着不动。”
这话说的有些伤人,但确实不错,面对突然疯癫的母亲,秋雨没能平息什么,最终还是织画救的场。
“唉——是嘛,原来你也不知道啊……”
“连你都不知道的事,我又怎么可能知道,他是你哥还是我哥?”
“……我哥。”
“这种问题有什么好犹豫的。”
“……抱歉,我也只是,太想……”
“……”
织画瞥了眼秋雨,深吸一口气,将上身从床上仰起来。
“所以说你想的太远了,困扰多年的问题居然想依靠别人解决……”
“对不起……”
“你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吗?”
织画将抱枕扔回床角,从床上站起身来。
秋雨抬起双手,用力地用中指的第一个关节搓揉太阳穴,让自己快速清醒过来,织画看着他笨拙的样子,露出有些寂寞的表情。
“好——我好了!放马过来吧!”
“好归好,别架着奇怪的姿势,是要打架吗。”
“嘿嘿,就当是调整状态了吧。”
织画整理了一下两鬓的羽状发卡,用手指梳了梳头,便重新坐会座位上,秋雨则趁势拖来一边的书包,将书包拉链拉开,取出一本又一本的笔记本。
“开始吧,乐正同学,从现在开始,我们只谈目前为止上课讲到的知识点。”
“嗯,顺便一说,我让你来我家补习,就是间接向我妈证明,我有在用功读书而已,别看她这样,她可是很关注我学习成绩的。”
“……那就更要努力啦!”
织画说的话中有多少是真实的,又有多少是谎言呢,秋雨无从得知。
不擅长说谎的孩子,会下意识地认为别人也不会说谎,造成的结果就是——秋雨很容易相信别人。
即使是织画这样充满谜团的人,秋雨仍愿意相信,相信她的本心是纯粹的,她看上去要比自己精明许多,也更通事理,所以她想促成的结果,应该不会糟糕的。
就像她平时作业错题那么多,也不放弃靠自己的力量解答,即使抱有很多疑问,也不会像秋雨那样寄希望于别人。
在接下来几天的交流过程中,秋雨愈发发觉到这一点,也愈加理解了织画的想法。
若要秋雨将音乐的纯粹投射于具体之人,或许织画就是答案。
——
“我去上个厕所,你先把这道题干看一下。”
“哦。”
假期的最后一天,秋雨一大早就赶到织画家了。
经过三天的相处,织画的母亲逐渐接受了秋雨,她十分感激秋雨不惜耗费假期时间也要帮织画补习,始终对秋雨笑脸相迎,连中饭都会为秋雨多做一份。
就算双手变成了那样,她还是靠着自己的力量完成基本家务,包括做饭洗碗,只是效率稍微偏低一些,可秋雨几次想要帮忙,她都坚持拒绝。
“阿姨只是有点不方便,又不是残废了——”
她一瞬的眼神和织画如出一辙,秋雨怕再刺激到她,便放弃了。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听闻她的履历后,秋雨早已充满敬意了,若她的招待是表达好意的方式,接纳才是最大的尊重吧。
她真的很关心自己的女儿。
秋雨在亲身体验中证实了,织画的确没有说谎,她邀请自己的到来,某种程度上确实安抚了母亲的心。
只是这几天的见面,留下太多的问题,秋雨不敢再询问织画,也无法对她母亲开口,这对向来追求真相的秋雨简直是种折磨。
终于,他趁这次上厕所的机会,路过了与织画房间对称的那个空房间。
当他怀着好奇心,轻轻推开那扇通往异空间的门后,心中的焦虑才逐渐缓解。
这房间和织画房间的构造一样,却没有人生活过的气息。
床铺,课桌,衣柜,一切都是空荡荡的,除了窗台上挂着几个大大小小的空鸟笼。
唯一能成为解释的,只有一个比织画房间的大两倍的书柜,和上面满满三层的奖牌奖杯。
惊叹之余,门外传来织画的叫唤声。
秋雨急忙溜出门,顺手将门掩上,赶回织画身边。
“太慢了,这些题可是要中午前做完的。”
“洗,洗了个手……”
秋雨如此应付到,便继续刚才的讲解,时不时偷看织画的侧脸。
他好像全部明白了,又什么也没明白,在明白与不明白之间,他选择了沉默,他接受了这种沉默。
因为匆忙间,他瞥见了,那张合照——
那是一位面容与织画相似,却又略显成熟的少女,她的头发比织画长,笑得很灿烂。
而她身边站着的,是年幼的织画,笑得和她一样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