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结果确实难以接受,尤其是亲眼看着一个人变成一捧沙。
“我和他的最后一面居然是你病情恶化的时候,他、戊五、丁巳和我一起坐在帐子里聊天。当时只道是寻常,没想到——”
陈愿没说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字子思没有杀我,确实也让人意外。”
瞿宁给她倒了杯茶,陈愿捉住了她的手:“滇缅那边的人说,字子思带着所有原村人迁走了,不知道他们会迁去哪里。”
瞿宁的手被紧紧握住,不禁心中一跳。
“宁宁,对不起。”
“为什么?陈愿,为什么你要道歉?”瞿宁皱起眉,却没有抽回自己的手:“我的父母抛弃了我,陈文清利用孤鸿计划操纵我,戊五拿我的健康和字子思做交换,他们或许确实对不起我。但是你呢,陈愿,你为什么道歉?”
她的眼神如刀,陈愿竟然第一次不敢看一个人的眼睛。
“陈愿。”
瞿宁又叫了一遍她的全名。两人的手依旧紧紧地握在一起,哪怕陈愿说不出话来。
“叮叮叮叮叮叮——”
一阵急促的电话音迫使陈愿抽回了手。
“哪位。”
瞿宁发现,陈愿的脸色不知为什么变得很难看。
“我知道了。”
不过半分钟,电话就结束了。明显心事重重的陈愿站起来就走,瞿宁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一时间竟然没能问出那句,需不需要跟着。
陈愿走了,仿佛从没来过。
可是方才留下的手上触感,分明很真实。
···
···
巨大的不确定如同乌云,欲下不下的雨悬在头顶。陈愿的心情和身上的衣服一样潮闷。
她想起刚才看见的那张脸,畏惧、怒火、不屑和冷漠居然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对外是多么亲和随意,哪怕她早有心理准备,到见真人时竟然还是吃了一惊。偌大的茶室里静得令人发指,他没有说话,只是拿出了几份她最近私下准备的材料,其中也包括安置瞿宁的计划。灯光下他的面目十分有活气,一点也不像这个年纪的人,但是陈愿心里知道带回来的那珠串治标不治本。因为早在交出去之前,瞿宁亲身的经验说明靠一串珠子只能暂缓不能根治。常人的白化,或许根本无药可救。
外界的声浪已经逐渐平息下去,但这个人发现真相的速度还是过于快了。暂时他还没法追究她的谎言,因为她还有巨大且独一无二的价值。
就这样,陈愿答应尽快找到办法根治。
从茶室出来,她竟然有种重见天日的错觉。接送的车停在门外,她坐上后座才意识到前座都是熟人。
“全利应,于户。”
“其实也可以不叫名字。”两人尴尬道。
黑毛的头发稍微长了些,黄毛比前段日子瘦了,除此之外两人都像还在雨林一样,令人感到放松的熟悉。
陈愿老练地寒暄:“最近过得怎么样?”
“还行。”黄毛即答。
陈愿看向驾驶座:“你呢?”
前方跳起红灯,车流如织,黑毛一面踩刹车,一面应付道:“托你的福,也还行。”
“这段日子你俩也没见过戊五吧?”
两人摇头。
“出雨林那天开始,这个人就消失了。我还以为是你们弄走的。”
黄毛莫名其妙:“我们弄他干什么?他本来就和我们有约定,现在时间到了,我们是好聚好散。”
这句话刚一说出嘴,黑毛就从后视镜里看见陈愿的眼神变深了。陈愿身上现在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附在她身上一样。就算不说两人的真名她从何得知,单说感觉,这个二十岁的女人似乎已经变得苍老。
但如果真有什么东西,黄毛应该能直接看见才对。
黑毛和身旁的黄毛对了个眼神,两人都默契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不料陈愿却继续道:“我们三个也要好聚好散才行啊。”
“你怎么知道?”黄毛转过头去问:“谁告诉你的?”
陈愿笑起来:“没谁,你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黄毛征求了驾驶员同意,坦率道:“先休个假,他回趟他西北老家,后面据说是岛上,现在还不清楚。”
“那这件事以后就不归你们管了?”
黄毛点点头:“快结束了吧,新调令已经到了。”
真的要结束了吗?根本是八字没一撇的事。
陈愿在心里说。
不过这两个小鬼走了也好,走开一些,还可能有一条生路。
···
车到楼前,陈愿请他们就停这里,她要自己走进去。
车速表归零,该下车的人却没有动作。黄毛想摇下车窗,却被开车的黑毛制止了:“她有话要说,先忍忍。”
陈愿想说什么?虽然他们三人确实并肩同行过一段路,但是心里都明白只是陌路相逢,终究不是同道。
这样的情况下,陈愿打听到他们要离开的消息已经是十分上心。她走之前还能说出什么?
黄毛一边想,一边又抬起鼻子仔细地闻了闻后座的气味。
没有。没有熟悉的香灰和纸钱味,也没有什么奇怪的酸味。
陈愿的味道似乎没有改变。
她确确实实是活人。
“陈小姐。”
黑毛转过头想催促她,第一眼竟然看见了一双雾一样的眼睛。
“陈愿!”
依旧没有反应。
黑毛立刻动手抓她肩膀,黄毛也意识到不对,试图捏她的虎口让她清醒过来。几乎是捏住的下一秒,陈愿就抓住了他们两个的手。两人手劲不小,但陈愿的手似乎力气更大。
两个年轻人对视一眼,双方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不解。
“陈愿!”
雾散了。
牵制两人的手立刻撤了力,但被抓住的手上还是不免留下了红痕。
黄毛皱起眉,看着她渐渐恢复清明,问:“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在干什么?”
“知道。”一抹神明般的笑意又爬上了她的脸颊:“你们是在等我说什么,多多保重?”
不止黄毛,黑毛的眉也越皱越紧:“你身上不对劲。要是方便的话,你最好尽快跟我去一个地方,我替你想想办法。”
“白仙堂口?在哪里?”那笑越来越大,明明人是慈眉善目,话却让黑毛一颗心越沉越下:“你不打报告就回家,也是没事的吗?”
“陈愿!”
他人生少有的失态时刻竟然是在平平无奇的此刻,没有杀机没有硝烟,只有一个神鬼莫辨的二十岁女人。
“多多保重。”陈愿轻巧地岔开了话题:“全利应,别再和什么东西作对了,想回也能回西北的话就回去吧。”
黑毛瞠目结舌。这句话让他确定,陈愿被什么东西跟上了。
“于户,选择题最好选第三个。”她边说拉开车门:“一切珍重。”
话音未落,车门被利索地甩上,徒留车内两人沉默不言。
···
···
···
一年几乎是水一样地流去了。
至少对瞿宁来说,这一年如镜中花、水中月。
她曾无数次想问陈愿:“你究竟在计划什么?”
但是陈愿的疲态让她不忍再问,况且就算问了,也未必能得到答案。
陈愿明明不属牛,却有着一身牛脾气。
瞿宁放下智能手机,闭上眼假寐,脑海中却一刻不停地闪过这一年的碎片记忆——不经意露出的一角资料,偶尔的汇款项,打印机里的标书范本······陈愿的马脚太多了,几乎无处可藏。
“宁宁,睡了吗?”
瞿宁没有回答,陈愿便也躺了下来。
很久之后,瞿宁听见一声轻叹,好像叹气者已经被山压得喘不过气。
到底是为什么?
“聊聊吧。”
瞿宁睁开眼道。
陈愿看着她,缓缓点了点头。
···
穿睡衣的两人不约而同选择了曾经朝夕相对的书房。在这里,陈愿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心软的味道,瞿宁也第一次因为莫测的前途而辗转难眠。
可是现在她们面对面坐着,言语间热情已经冷却。
“你打算送我去哪里?”
瞿宁先发制人,但出乎意料的是陈愿颜色丝毫不改。
那一瞬间瞿宁真的有些生气。她心想:这种时候她难道不应该表现出内疚和意外吗?其他人难道能接受被隐瞒吗?
“美b利b坚吧,你不是自己猜到了吗?”
陈愿说,同一时间,苹果水煮沸了,她拿着壶倒了两杯。
熟苹果的味道甜得发腻,瞿宁低头看着杯子说:“陈愿,我一直以为你至少不会拒绝我留在你身边。快两年了,你居然还是和当初一样,自己做完决定就把我推开了。”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了。事实上两个人认识也有几年了,陈愿是第一次听她说这么重的话。
“宁宁,这真的是最好的办法了。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去找你——”“我不知情也是最好的办法?陈愿,你能不能稍微坦诚一点呢?”
陈愿的话被截断,她抬起头,才看见瞿宁竟然哭了。
上次她哭,是在竹屋重逢;这次居然是为自己伤怀。陈愿心中钝痛。
“自从雨林回来,你变了很多,我一直知道你没有办法。这么多人趴在陈家这艘沉船上,你是船长,不能下船。你有担当,这是好事,我会尽心尽力地替你做事。可是你怎么能一声不吭地把我赶下船?你对字子思说放我们两个走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自己也会把我扔在什么地方?”
“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陈愿,我只是不明白。同舟共济,不行吗?”
“对不起。”
瞿宁再也不说话了。苹果水冷下去了,甜味逐渐淡了,一室的灯煨着深夜的寒风。话语都说尽了,却无法弥合裂缝。
离别,近在眼前。
···
“雁字横空秋水长,蹉跎岁月鬓如霜,沧桑历尽情难老,坎坷人生梦未央。”
手机循环播放着本地曲库里唯一的一首歌,飞机划过天际,飞往遥远的彼方。
天穹之下,地面上的人松了口气,转身往回走。
大路迢迢,她却孤身走在一条泥泞的野路上。在路的尽头,有一座山在等她。
···
“沉痛哀悼:某某不幸离世,享年80岁——”
读报的人看了两眼,将报纸合起来:“陈愿人呢,还是找不到?”
“最后一次拍到是在那条国道上,你知道的,按方向只有那个地方。”
戊五皱了皱眉:“找点人进一次山,不用准备太多工具。原村人都搬走了。”
丁巳点点头:“没人带队的话我去。不过这个消息,要不要先通知瞿宁一声?”
“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