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幽灵,身体也自然不是白色,她有黑色的眼睛,而她正用那对黑色的眼睛看着我。
女孩眼里是惊讶还是难过,我说不清楚,她张着嘴巴,似乎在朝我说话,只是风太大,我什么也没听见。她身边还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一盏铜灯从男人的胸里掉出,女孩脚边还有一盏短一些的小灯,那两盏灯一前一后被风吹得滚进了河里。
天际滚落的飓风贴在地面上,呼啸着席卷而来。幽灵们全被加速着推离,在短短的瞬间,我们轻飘飘的身体失控着冲升飞腾,惨烈的风带着爆炸一般的咆哮声轰鸣而来,他们两人骤然消失在了视线里。
风停下来的时候,我还在想应该在哪里见过他们,只是我记不起来了。
幽灵们汇聚成一条长长的河流,整齐一致地往低处流去,一直延续到视野尽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有些疲惫,有人说想得太多就会太累,可我现在什么都记不起来,忘了自己从哪儿来,忘了要去哪里。
于是我拦下了身边的另一个幽灵。
她有些疑惑地抬头望着我。
“你知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吗?”
她摇了摇头:“我只是跟着他们一起走......你是才来的吗?”
我迟疑着点点头,我也不清楚是不是才到这里。
“那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来的吗?”
我好像什么也记不清了。
“没事,也许过一段时间你就能想起来。”
我有些好奇她是怎么成为幽灵的。
“那天风很大——大概和今天的风一样大,我们被吹得高了些,在天上俯瞰下方的时候,我想起了一点:我是从云上摔下去,变成幽灵的。”
她一边说一边指着天边那滩白色的云海。
“后来呢?”
“现在就是后来,后来我成了幽灵。”
我有些后悔问了这样冒犯的问题。但身边的幽灵似乎并不在意,她还在安慰我:也许过一段时间你就能想起来了。
她说得对,也许过一段时间我就能想起来。但在天空中飘荡的日子是枯燥的,作为幽灵的我们并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儿,于是时常会感到空虚般的迷茫,像是开放了却没扎根的花,风轻轻一吹,心中那些纷繁的幻想就支离破碎。
讽刺的是,我连使用这种比喻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我没有心。
我没有心脏。发现这个事实时,我们已经在天域飘荡了很久,穿越云层的时候,偶尔能看见一群面无表情的人类,他们穿着黑漆漆的衣袍,举着黑漆漆的油灯,那些油灯闪射着黑漆漆的光,最后黑漆漆的光透射进我空洞洞的心房。
我没有心脏,身边的幽灵比我更加震惊,因为我们都默契地回忆起了某些遥远但深刻的记忆——
我叫邓艰,她是阮星蕊。
我来自世界最西边的双子镇,她住在名为原台的城市。
我缺少了心脏,她多了一颗心脏。
我看着她的脸,熟悉到让人失神。
但我清楚地知道,她不是她——就像她知道我不是她心里的我。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另一座双子镇,不止如此,世界上还有另一座原台。
于是世界上有另一个邓艰,也还有另一个阮星蕊。
我们都明白对方不是正确的人,我们都明白,面前这个人只是和他或者她长相一样。但在看向她的那些瞬间,还是会在恍惚中产生刹那的错觉。爱给了我敏锐的洞察力,却又搅乱了部分的理性。
我曾无数次幻想遇见另一个自己,却从没预想过遇见另一个阮星蕊。
当两个陌生又熟悉的幽灵相遇时,他们总会聊起生前的故事,我和阮星蕊像影片结束后的观众,对短短的人生进行一段长长的点评。只是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已无可奈何。
那片海已经露出了轮廓,还能看见艾若鱼群们浮在海面仰着头,等待着蚕食幽灵们的记忆,一轮世界将要在海里终结。
我感到一股深深的空虚,自己存在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我和阮星蕊还飘在云上,记得魔术师曾经说云上的东西都是逝者遗落,于是阮星蕊发现了熟悉的东西——一堆泛黄的信封。
阮星蕊捡起那些从未寄出的信,将它们一遍一遍摩挲,在心里一遍一遍默读。
她哭得很安静。
我知道现在不该打扰她,便稍微躲远了一些。
我坐在一个皮箱上,观望着幽灵们的行迹:他们大多毫不犹豫地飘落到海里,在鱼口里接受最终的死亡,而后失去形状的雾气们互相结合,等到它们足够多足够大时,又以云的形式逐渐回归天空。
世界就这么不断循环下去。当幽灵们踏上这条河的时候,就再也回不到人世——这是循环里重要的一环。幽灵们能做的只有安静地等风把它们吹进海里。
我拨弄着箱子上的铁扣和金属链条,它的锁已经锈蚀,一拨弄就彻底肢解,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我打开了它,不知道为什么,箱子里装着一些冰块。这个时候阮星蕊已经站在了旁边。她把眼角的泪痕擦得很干净。
“这好像是魔术师的箱子。”她勉强笑了笑。
魔术师似乎的确说过要再做一个箱子,一个可以装下所有东西、不会腐烂的箱子。
一个可以装下所有东西的箱子,一个可以装下所有东西的箱子......
我想这个世界大概只是一个夏天的梦,无数的灵魂在一个又一个白昼里融化,在一个又一个黑夜里复生,而我似乎已经找到了从这场梦里醒来的办法。
我看着阮星蕊的眼睛,她又开始哭泣,泪水是她心中的涟漪,在一轮接一轮潮水般的回忆里汹涌,而她们是那么相似,甚至连哭的样子也一模一样。
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阮星蕊,你还要去双子镇吗。”
......
......
黄昏时,我们已快靠近魔术师呆过的那座小镇。我猜可能是因为快到双子镇的缘故,阮星蕊最近表现得很活泼。
有时候她会轻轻晃着腿哼着不成调的歌,把脑袋埋进我的颈窝里,然后悄悄严肃地问我:“邓艰,我会不会很重,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会儿?”
“你要是乖乖抱紧的话,可能我会更轻松一点。”
“哼哼,那你就是嫌我重。”她说完便紧紧抱着,把脸又贴的紧了一些。
橘色的夕阳沉入地平线,夜幕悄悄罩下,天上散布着一颗又一颗星星,平淡而安静的夏夜最适合亲密的窃窃私语。
“今天有想起来一点吗?”
阮星蕊还是照常摇摇头。
“好可惜,我一直想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
她环抱着我的脖子,轻轻用脑袋蹭着我。“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以后的事情。”
“以后的事情?”
“不给你说。”
我感到她紧紧贴着的脸有些温热。
草地上连绵着大片大片的花朵,阮星蕊赞叹它们开得漂亮,但又叫不出这些花的名字。
“因为我只见过白天开放的花嘛。”
背后柔软的话语像空气里散步的种子,种在我的耳膜上,长出令我内心悸动的温暖。
我曾经拜托过一位邮筒送信到原台,里面就有这些花的种子,听阮星蕊这么说,我猜那个邮筒最后应该没能找到原台。
“不是的,我见到邮筒先生了,但是他说自己不小心把种子弄丢在路上了,不要埋怨他,邮筒先生也很辛苦。”
这么说那些信应该送到了阮星蕊手里,可惜我没能和他一起去到原台。
那些漂亮的花朵像海浪一样,铺满这片小小的草地,随着风轻轻摆动,我总感觉自己忘了好多事,但这些花的名字倒还记得,有星星状的夜来香,粉色的花烟草,淡黄色的是月见草,大片大片白色的是月光花。
月光洒在花丛里,有一道泛白的倒影格外扎眼,那是一块黑色的玻璃片,我把它捡起来,注意到上面刻着画。
“这是你和灰绵吗?”阮星蕊好奇地问。
“应该是吧。”其实我并不确定。
我擦了擦玻璃片,光洁的表面倒映着我的脸,仔细看下去,玻璃片上那个人的确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但我从没有来过这里,这也是第一次接触这块玻璃片。
我想起双子镇的传说——但那不重要了,现在我明白双子镇不过是踏上旅途的一个幌子。
阮星蕊靠在我的怀里,柔软的头发贴在我的胸口,她把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口。
“邓艰,我刚刚发现一个秘密。”她装着一副神秘的样子。
“是什么呢?”
“嘿嘿,我们两个的心跳一样快,节奏也完全一样哦。”
“但我记得你不是......”我记得阮星蕊曾经说过自己没有心脏,不只是她,我记得灰绵也没有心跳。
“还记得我在云上捡了两盏灯吗,里面有一盏短短的,像摔坏过,但是另外一盏和新的一样。那盏短灯里面还有一点点灯油,我点着以后,就从天上掉了下来,虽然摔坏了腿,但另一盏灯正好落到了我的心房里。”
她笑着说:“之后我也有一颗心脏啦。”
我感到不可思议。
“你不信我么......”阮星蕊牵着我的手,放在她的胸口。
那里暖暖的软绵绵的一团,她似乎意识到有些不对,脸颊红红的,心脏砰砰地加速跳动,我收回那只手。
“确实一样诶。”
“好敷衍......你都没有试过自己的心跳。”
“那我再试试。”我刚把放下的手抬起来,她连忙摇摇头钻进我怀里。
天穹璀璨的星辰嵌在暗蓝色的夜幕里,温润的月光流进树叶的缝隙中,有风的时候,一片片树叶像鱼一样游在纯白的月光里。
我和阮星蕊都忘记了许多事,我们像约定好了一样默契地忘记了人生的一部分,但我还记得醒来的那天。
醒来的时候我总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很久,似乎做了一个长长的模模糊糊的梦,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细碎的云安静地挂在湛蓝的天空上,潮湿的风里夹杂着微弱的清香,原来自己正躺在河岸边。
我记得灰绵跳进了河里,它还在里面吗?
我站在河边,在倒影里看见了自己的脸——我好像快认不得自己的样子了,于是下意识把手掌放在脸上,倒影里的人也跟着做出了相同的动作。
他失神着地盯着我,呆滞的眼神在涟漪里忽明忽暗。又起风了。
河里的人影被轻轻吹散,碎乱的水波在阳光下斑斓着浮动。风停下来的时候,我看见了阮星蕊的脸,她在倒影里望着我。
我又开始幻想了。
我想试着抓住她的手,于是俯下身,对着影子伸出手,她也弯着腰,对我缓缓伸出手。
当手指接触到水面时,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而来,仿佛触碰到了她的手指,真实的触感让我下意识继续弯腰,将手掌全部放进了水里。
我感觉到我们的指缝似乎摩擦在了一起,好像扣住了她的手一般,我舍不得松开,于是又将另一只手臂伸入水里。我想拥抱她。
当我掉进水里的时候,我紧紧抱住了她。湿透的衣服使得我们可以沿着肌肤的轮廓紧紧相贴,阮星蕊的头发被水轻轻托起,像一片小小的飘在水里的乌云。
“可那个时候不是你在水里吗?”阮星蕊疑惑地问我,她说她也看见了我的倒影。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抱着她的脑袋,笑着问她。
阮星蕊想了想,慢慢摇了摇头,但她又突然仰着头,笑着扑了上来。
“因为你是我另一半的世界。”
恍惚中我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融化在蜜语里。
“要和我一起回双子镇吗?”
......
“嗯。”
......
在阮星蕊肯定的回答之后,利用魔术师的箱子,我送走了她。
这个世界的生命从云里开始,在海里结束,轻飘飘的幽灵们逃不开天空,因为他们不能像雨一样直直坠入人间,灵魂就是这么没有分量的东西。
但只要有另一个媒介,让幽灵能回到地面,也许就能改变某些事情。
阮星蕊钻进箱子里的时候,问我为什么不一起回去。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明白了许多事,对我而言不需要回去,我还要在云上等她。
恢复记忆的时候,我明白了许多事,成为幽灵的那一天,河边那个女孩,就是阮星蕊。我给她的心灯掉进了河里,它们顺着河水飘到了云上。
没有心脏的阮星蕊,不会让没有心脏的邓艰等太久。
在云边,我每天都扫视着幽灵里的新面孔。有时候风太大,会吹偏脚边的云,有时候云积得太厚,会化成雨消散,偶尔有人类取走云的一部分,让云又轻上一些,飘得太高,于是我不得不时常从一朵云辗转到另一朵云上。
在我第三次转移的时候,放箱子的那朵云已经化成了雨,计划里阮星蕊将和它一起坠落到地面,然后等待雨水把冰做的锁融化,最后彻底回到人世。不过我想如果她能回去,大概不会再记得身为幽灵的过往。
在我登上第七朵云的夜晚,我看见了她。
对视的时候,她回想起了我是谁,拥抱的时候,她记起了自己是谁。飓风呼啸的时候,她明白了我们将要到哪儿去。
下方就是无垠的海域,鱼群在等着我们。
“我们才刚刚见面。”阮星蕊带着哭腔。
“舍不得我吗?”我半开玩笑着问她。
她不回答,只是抱紧我,用力把脸埋进我的怀里。
在很久很久以前,从离开双子镇的那天起,我就在寻找,我没有找到人们口里的完美,反倒丢了自己的心脏,离完美渐行渐远,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喜欢我吗?”最后的时刻里,我想稍微逗逗她。
阮星蕊轻轻嗯了一声,她似乎有些压抑不住。“现在就不要逗我了。”
“喜欢我哪里呢?”
眼泪突然溢出女孩的眼眶,她用双手紧紧抱着我的腰。
风继续把我们送向海面。
我擦干她的泪痕,笑着说:“以前只要你一哭,我就想办法帮你解决问题,只是这次我也没办法了。”
她仍然抱得紧紧的,“你是我用眼泪堆出的雪人。”
艾若鱼们浮在海面,月光洒在它们的鳞片上,像海里的星星一样光亮。
“看到它们了吗?这些鱼一会儿就会把我们的记忆吃掉,之后我可就记不得自己是邓艰了。”
“那也记不到我是谁了?”
“应该是。”
她带着哭腔断断续续着说:“我还以为你会说谎哄哄我。”
我轻轻拍拍她的背:“失去记忆的灵魂会互相结合,最后变成天上的云。”
“那再抱紧我一点。”阮星蕊轻轻说:“就算没有了记忆,就算变成云,也要变成同一块。”
“那就抱得再紧一点。”
海潮的低沉悠扬的声响在脚下盘旋。
我们的嘴唇紧紧贴合,双臂将对方紧紧揽在怀中。飓风下的海浪扑涌着,被刮进海里的时候,我们都闭上了眼睛。
柔软的造物们贴近了我的皮肤,酥酥麻麻的触感,让人快要放空思绪。
阮星蕊的手仍然死死地抱着我,艾若们一起涌了上来。我感觉到她的力气在一点一点消失,我感觉到我的脑海在一点一点空白。
海水填充着两人之间的缝隙,阮星蕊慢慢收回手,最后捧着我的脸:
“不会忘记你,我才不像你一样。”她用冰凉的手指捏着我的脸,勉强地露出一个笑容。
“下一次,我要做你的心......”
说完,她轻轻用脑袋抵着我的胸口。仿佛那样就能让我们的灵魂融合在一起......
......
太阳从海平面缓缓升起,橙色的日光将海水映照成灿烂的金黄色,昨天已经结束了,今天又将是一个新的世界。
只不过今天的世界里似乎还流传着昨天的故事:世界的尽头有另一座双子镇,在那里住着另一个自己,只要找到他就能使自己完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