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姑何在?”
郡中衙吏突然造访李府。
“正是民女。”
“昨日有人告你通奸,速速随我去衙门走一趟。”
下葬那日的天应景,若有若无的细雨在空中飘着,方姑匆匆交代了李无期几句话,便在衙吏监视之下离开了李府。
明月郡分区的县令高坐公堂之上,右手摸索着案桌上的惊堂木。
“堂下何人?”
“民女方姑。”方姑不卑不亢地答道。
雨天来往的衙吏脚踩泥水,将公堂之地搅得泥泞不堪,方姑跪于地上,衣裳旋即染上黑色的泥水,稍显狼狈。
“昨日有人往官衙中告状,告你有夫之时不守妇道与人通奸,你可知?”
“何人告我?”
县令摸了摸惊堂木,没回答。
“可有证据?”方姑再问。
“那人言曾于夜间见你与一男子鬼鬼祟祟出门。”
“可有人证?”
空口白话,任谁都可以说见过。
“自然是有的。”李颂玉与李颂立二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几日未见,那腔调还是让人讨厌,方姑此刻恨不得将耳朵捂起,免得被污了耳。
“嫂嫂,许久未见你还是这般狼狈。”
方姑嗤笑一声,说道:“你便是那人证?”
“是。”李颂玉携李颂立一同朝县令跪下,道:“草民有冤情要申诉。”
“你有何冤,速速道来。”
“此妇为我大哥李颂亭寡妻,大哥常年外出维持家计,她便趁机与郡中其他男子私通,共谋李家财产。”
“你凭何证明我有私通之实?”简直是无中生有。
“此物便为凭证。”李颂玉从袖中掏出几封书信,交由一旁的县丞递上了案桌。
县令展开书信浏览了一番,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方姑,这可是你的字迹?”县令又将书信递还给县丞,让县丞放到方姑眼前。
这书信不知为何每一封右上角部分都被撕了去,只留正文内容,都是些男女之间浓情蜜意的话。字迹确实是自己的没错,可看书信的内容分明是写给李颂亭的,怎会落到李颂玉手中。
“这书信你从何得来?”方姑略过县令的提问,话锋转向李颂玉。
“方姑!我且问你书信上的是你的字迹与否?”县令不给她其他开口的机会。
“是民女的字迹,可……”
“既是你的字迹,那通奸图谋家产一事便确凿无疑。”
“大人明察,民女冤枉!”方姑双手伏地,将头磕在地板上。
县令将案桌上的惊堂木一摔,裁决道:“人证物证俱在,休想狡辩!李颂亭的家产即日起交由李颂玉、李颂立二人处置,念你家中尚有幼子,特准你今日回府中交代后事,明日便须主动归案,听后发置!”
两个衙吏从身后走来,一人押着方姑的肩让她丝毫不得动弹,一人掰着她的手强令她在状书上画了押。
“退堂!”
县令言罢大手一挥,又将惊堂木拍得声如雷轰顶,两旁静立的衙吏恍然睡梦中惊醒一般,敲起了手中的水火棍,接着不由分说便将跪着的方姑架出了衙门。
“大人!民女实属冤枉啊!”
方姑被拖着远离公堂,声音越来越远。
衙门外不知何时围了一圈人,见方姑出来之后悉数散开了。
来时尚是蒙蒙细雨,审案期间雨不知何时大了起来,衙门前积了一洼泥水,方姑也不顾此刻形势如何了,她还不能回府,一旦回去就意味着她认罪了,她问心无愧,不可平白受这污名。
她将裙裾一提,毫不犹豫地跪在了衙门前的空地上。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天色越来越暗,衙吏一个接一个地撑着油纸伞从她身旁路过,却无人停留。
雨滴顺着方姑的脸庞不断滑落,她睁不开眼,只能低着头。突然间身上没有雨滴的浇淋感,雨似乎是停了。
她睁开眼,发现头顶多了一把伞的庇护。
“伞可要拿稳了。”唐一意将手中的伞递给方姑,接着说道:“先保全自己,才有能力守护其他人。”
“多谢。”
唐一意递过伞,轻轻巧巧钻回柳云关的伞底,与原先同柳云关一道撑伞的李无期换了位置。
“娘,我们回家吧。”李无期低声劝说,虽说撑了伞,奈何雨势太大,雨珠正不断顺着他的发丝往下滴。
“好。”
方姑一人淋雨不打紧,可李无期这孩子打小身子便弱,定是经不起这样一番折腾的。
她双手撑地缓缓起身,跪了几个时辰的膝盖早已酥软,挣扎了好几轮才勉强站稳。
“娘带你回家。”方姑口中如此说道,抬手揩去了脸上的雨水,而后便牵起了李无期的手,朝李府方向走去。
一大一小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柳云关和唐一意视野中。
“阿意,李颂玉和李颂立是否还未出衙?”柳云关问道。
“是。”
柳云关二人不久前方游历至明月郡,素闻李府的夜明珠光彩夺目,本想前去采购些许,未曾想恰巧碰上李府丧事,不得已缓些时日再前去探访,不料丧事刚过李府又摊上这一档子事。
两人在远处观察了许久,见方姑长跪的意志坚定,无奈之下只能前往李府将李无期带了出来,那孩子也是心性单纯,说了几句便随他们来了。
眼下雨总算是停了,已过下衙时分,可李颂玉与李颂立竟还未出来。
“不对,此事有蹊跷。”柳云关眉头紧锁,如此说道。
“啊?”
“方才你我二人就同人群在此处听县令断狱,你可还记得那书信的形态?”
唐一意回想了一番,说道:“隔着些许距离,虽看不清其上所写内容,可我记得那书信似乎缺了一角。”
“缺了哪角?”
“右上角。”唐一意明白了柳云关的意思,“每封书信的称谓都被撕了。”
“正是,如此明显的漏洞那县令竟无任何怀疑。”并且无视方姑的伸冤。
“这县令当真是糊涂。”
柳云关摇摇头,说道:“非也,他恰是精明得很,十有八九是与那李颂玉与李颂立勾结在一道了,欲从李府雄厚的家产中大捞一笔。”
柳云关同唐一意谈话间,那县令终于与李颂玉二人出了衙,柳云关余光瞥见三人的身影,迅速侧身带着唐一意躲到墙角处。
“她总算是走了。”县令松了一口气。
“是,若她还在,我们兄弟二人是万万不敢出来的。”想起先前在灵堂被方姑用铁钳烧脚的经历,李颂玉还是心有余悸。
“无妨,明日待她入狱之后,两位便可从此高枕无忧了。”
“大人放心,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那便静候二位的好消息了。”县令的语气中尽是讨好,与公堂上那个盛气凌人的判若两人。
县令与李颂玉兄弟为了避嫌,在衙门前寒暄几句之后各自走开了。
“跟上县令。”
“又跟踪呀?”唐一意抖抖油纸伞上的雨水,发出了疑问。
“若你当面问他,他可会心甘情愿告知你实情?”柳云关反问道。
有道理。
唐一意点点头,跟紧了柳云关的步伐。
明月郡的夜有着异于他处的景色,哪怕是下了一天的雨,只要雨停了,夜间月亮便一定会升起,此时已是明月高照。
今日是上巳,百姓们用过晚膳,街道上已是人流如潮,沿街铺子上挂的灯笼更是光彩夺目,似与明月争辉。
不远处突然从地面窜出一阵阵火光,围观的人群不断叫好,唐一意的目光也被吸引了去。
“柳大哥,那是何物?”她回过头来想问柳云关,可自己不过晃神了一会儿,柳云关便已一身玄衣隐在人群中,越走越远。
“再点一支竹炮烟火!”人群中有人高呼,那一阵阵火光便再亮起来。
此处热闹非凡,唐一意欲驻足观看,可初到明月郡人生地不熟的,不在柳云关身边她心中惶恐不安,只能提起脚步往柳云关的方向去。
谁知直至人群散去,她还是没找到柳云关。
垂头丧气之时,她看到了李府门前高悬的夜明珠,整个明月郡她就只记得这个地方,不知该往何处去,她决定在这等候。
夜色渐渐浓郁起来,街道上可见的行人越来越少,周围陷入一片死寂之中,唐一意开始害怕起来,蹲坐在李府前的台阶上,将头圈进臂膀中。
“吱呀”一声,身后李府的大门突然开了。
“姐姐,你自己一个人吗?”李无期此时出现了。
唐一意点了点头。
李无期顺势蹲下来,接着问道:“你是不是很怕黑?”
“你怎会知道?”唐一意咽了一口口水。
“因为我也怕黑。”
“那你为何出来?”府外明明很黑很暗。
“我爹总在夜间回来,所以用过晚膳之后我常和娘在这里等他。”
唐一意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最后只是伸出手来摸了摸李无期的头。
“姐姐,我给你一颗夜明珠吧。”李无期真从怀中掏出一粒带着血色的珠子,接着说道:“我爹专门给我挑了好几粒小的,他说小的夜明珠可以随身带着,便不用怕黑了。”
那一粒小小的珠子,真在夜色中散出温暖的光来。
“阿意!你果然在这里。”柳云关突然从屋檐上飞下,满脸激动。
“柳大哥,你能不能不要突然出现呀?”唐一意胆子小,这漆黑的夜本就够她心慌了,从天而降的柳云关更是吓了她一大跳。
“无期,夜深了,快回屋歇息。”方姑四处找寻李无期,此时也出现在了门前。
人齐了。
看到方姑的出现,柳云关面露喜色,道:“你来得正好。”
方姑一头雾水,问道:“你是何人?”
“无度门柳云关。”
方姑常听茶楼中的说书先生提起无度门的名头,更是久仰柳云关大名,也不再多言,躬身向柳云关作了个揖以示尊敬。
柳云关摆摆手,直接说正事:“那县令有问题。”
闻此一言方姑神色一顿,立即将二人邀入府中,确认四周无人之后将大门合了起来。
“方才我一路跟随那县令,在窗外窥见他小心翼翼地端着一枚夜明珠细细擦拭。他可曾在府上购置过夜明珠?”
方姑思索了一番,摇了摇头。
“那八成便是李颂玉二人的诡计了。”
县令好大的胆子,竟接受贿赂,与李颂玉兄弟勾结在一起欺压纯良百姓。
“眼下该如何是好?”方姑只是一个新失了丈夫的寡妇,无人可依靠。
“阿意,你留在府上随时应变情况,我连夜赶往太守处将情况通报。”
“柳大哥,你又要走吗?”外面如此黑暗。
“是。”
“当心点儿。”
柳云关微微颔首。
他身轻如燕,双脚一点便飞上了屋檐,旋即又消失在夜色中。
方姑与唐一意一夜未眠,静待天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