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六章 【沉思录】智慧的代价(2 / 2)拉特利耶与娜莎的发条首页

大家边走边谈,离查翁村较近的岔口,有一条曲折的小道,在夏日时候,杂草会几乎掩盖这些路,冬天则会被雪埋起来,直到它们消失,岔口有一根尖桩,其端已经被挫裂开,自上次兵乱之后,就不再坚挺了。

再进一步,映入眼帘的是两边光秃密簇的花圃,径直前走,路越显宽敞,男爵的宅邸本身并不算宽敞,但却特别,是用红砖筑成的墙廓,大理石铺设的阔地自有它的精工细作所在,在其边缘逐渐向中心蔓延的地方,是各色花卉和水浪汇集的浮雕。道格亲自推开闸门,他解释道自己的仆人本就不多,自己也不太需要服侍,因此养成他们“慵懒”的习惯,钱也比外面的姥爷给的多,因此没有不服气的,人也讲规矩,见到客人来了,恭敬向人问安是一回,替人拿好随身衣物的时候,则被拒绝了。

考奈薇特的惊慌暂时掩盖在躯壳以内,当仆人想要拿下来的时候,薇若妮卡直截了当,“这不劳烦你们,我携着它亦不费力气。”

道格遣手一挥,仆人们才匆忙退去休息。

“我看上去像是沾了很多市井气。”公爵小姐又略显腼腆,就把双手靠在背上,“嗯……其实我平时不在意这些,咖啡厅里的人,知道与否,也没妨碍我的工作,看上去给我的头衔丢脸了。”

“才没有,你看我没有记性,令尊的父亲把一些东西给我,说是要转交给你,可是都三年了。”男爵罗比士没有忘记一旁听话的大小姐,也有话与她说:“对了,蓝色小布丁,你的二哥就在我这里。”

这勾刺到娜莎的神经,还未等眨眼间,嘟嘴鼓腮,愈傲稍萌,紧瞪着宅邸的主人,耳尖略萎如花瓣,“哼,你也小看我?”

道格轻微摇头,“很对不起,不过当说到这的时候,我会对你有莫名的喜悦。”

“我准了~那么史聿官大人,您总得让我们有座位歇脚。”

“还真是自来熟啊。”

娜莎把他们都带动起来,众人随着她的身后赶到宅邸的客厅里,相比之下,主人显得黯然失色,当兄妹再相重逢的时候,就傻笑起来,随后将剩余的眼泪都收敛在各自的臂膀上。

“四年的模样……既熟悉又陌生。”

“还像以前那样爱哭。”消沉少年的声线,一副被时间消磨得沙哑,如深渊中低语的呼唤,他仍保留部分稚嫩,亲妹能从字里行间和气质中找到一丝积极。

拉兰诺斯的路易,亦或者叫沙斐拉日的路易,在娜莎尚未过十二岁生日之前,就被派往比利尔读书,他的老师是拉普洛教授的儿子拉穆(Lamerel),也是精通自然哲学和数学的人,在比利尔忒埃学院[1]学习。

拥抱的力道不够深,它淡如投入河中溅起水花的卵石,兄妹觉得刚刚好,都细想起手指缭绕半空,细数繁星乌云,看着阿拉尔座和天羊座、罗加尔星的位置。感到激荡的心灵使得眼泪溅落,唯有重逢冲散来自自然的咄咄寒风,他从未中断过对妹妹的联络,只不过信纸敌不过温红可爱的脸,如今学业有成,终于得以回归到宅邸。

“我在信中得知消息,听说你挂念一个人,战争时期纷扰很多,也许会得到不妙的结果。”与娜莎的发色相近,他的鼻梁却不高不矮,是遗传母亲面容端正的特征,眉毛却比较细,路易自认为是不好说话的人,但唯独对妹妹坦然相告,在宅邸的主人也毅然,“能考的上蓝册子,是有相当智慧的人,可惜……把他当挚友看待自然是好,只不过我不好说更深刻的关系了。”

接过路易的手帕,兄妹收拾自己的感动,娜莎有那么一刻紧闭双眼,睫毛就不再湿润,“无妨,我知道我的方向,也不会再迷茫了。有一点我可以确信——你们都会长久地留在我身边。”

“会的,都会的。”她的二哥说。

道格请众人坐在沙发上,他亲自沏茶,而不请仆人,将待客视为一种享受,随后将炉火也烧旺些,“我知道大小姐怕冷,手脚吃不得冰老鼠的撕咬。”

“非常感谢~”

“我替罗艮蒂瓦小姐拿些东西,恕我离开稍许。”

查翁男爵在客厅离开片刻,从书房里拿出一盒箱子,从客厅往上仰望,阁楼就在上方,沿着娜莎所坐的沙发背后方向,也就是正北方,有一道铺着红毛毯的半旋转楼梯直达阁楼,扶手都是黑胡桃木所做。周边的布置整体偏深色,品红墙漆,天花板装潢边缘为象牙白,墙的下方有白桦木排板,蜡层在火光中锃亮,窗户引来的日光也很充沛,即便是在雨雪纷飞的时候,也不会被阴暗侵蚀过甚。

旧木匣非常有分量,摆在桌上的时候甚至哐当发振,随后沉寂,道格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智慧的代价……”

“代价?”薇若妮卡有些发愣。

“嗯,他希望你明白。”长足的叹息正如门外的大雪,一阵涌流携着雪粒卷到客厅地毯的边缘,拥挤成一道似羊绒的边条,查翁男爵正是知道卡洛的嘱托,才觉得扥不起言语。

他起身挪步,盖住泼打在人们脸上的落羽,客厅顿时变得阴暗,火光随即代替它们,光芒依旧充斥在面庞上。

宅邸的主人也有自己的看法,“是智慧和怜爱,无论对待他人,亦或者渴望它,就像窗外的,火堆周围的,烛火周围的,令所有人眼前一亮。当初我在咖啡厅的时候,见识到从骨子里流露的优雅和柔美,不见得几分险恶之处,这样我就明白了。他很欣慰能在生前看到自己的长女,但又懊悔不能给些什么,唯独这个头衔担负的使命,是万万不断交给别人的。”

“我不奢求从父亲那里得到什么,陪伴是最好的良药。”

当道格继续说下去,“他说甚至连女儿都不能保护……”

“不是这样!”罗艮蒂瓦摇头否定,坚决溢于言表,长久埋在身上的蛰痛不知不觉地浮现,“是我做的不好,甚至做不好姐姐的职责。长久以来,我不受人喜欢,是因为我本就应该如此。”

少女尚未意识到自己在意识上变得更美,无形的结痂汇结成羽毛,当她站起来用双手抵着木盒上,翅膀便悬在她的背后,即便想象会遮蔽人的眼睛。

“对不起……我说错什么,您别激动。”

唯有娜莎在抓紧她的后背。考奈薇特就夹在她们之间,安然自坐。

“说这番话的应该是我。”她拿到钥匙,“情绪有些起伏,父亲还有话对我说吗?”

“我不清楚,里面甚至有玻璃制品。”男爵摊开手掌则全然不顾,自己拿着茶水缓缓入口。

众人好奇残存的秘密,目光锁在匣缝间来回游动,草纸嗅到第一缕新鲜空气的时候,还有些木香味夹杂一丝尘埃烟散而出,里面的各类文件经亲女之手一遍又一遍地翻过,“乐谱中六首羽管键琴曲,三篇交响曲,一首进行曲……我?”

他们看到的确就是这样——“薇若妮卡之奏快速进行曲”<1>。

“他说——剩下的词……让我填。”少女紧闭双眼,再也阻止不了思念的冲击,辛辣且浓厚,仅是一瞬间而已,便无法自已,“我……这让我怎么办?”罗艮蒂瓦小姐盖着双眼,拧出一把泪来,难以控制自己的哽咽,“倘若我不能随着你的前路,我该怎么向您交代,父亲大人……”

“傻瓜!非要难为自己。”娜莎扶在她身旁,其后搂腰,浮现在眼前的压迫传递在她自己的身上,感受无比强烈,又转身紧握薇若妮卡的双手,言辞恳切而包含难过,如鲠在噎,“伯父要的不是让你追求他的道路——他是想让你活出真实的自己啊。”

“我感觉我真的好差劲,对身边遭受的一切都能冷眼旁观。”

岂知娜莎突然以双手捧着薇若妮卡的头,硬将她与自己落到对方同一能看到对方的目光上。只有两双剔透的滑膜,皎洁与月白相比的眼珠,接近同一瞳色,皆同属易于湿润的特质,泛在眼上的高光只剩对方能一览无余,不算长久的凝望不知经历多少时光,思绪也被紧攥在一根厚实的绳索里,这样心意就会相通。

正是因为明白对方,才能肆无忌惮地要挟自己的挚友:

“你还想一天之内让我哭两次?”

她的喘息费劲心力,咽气都显得困难,将手掌置在心边,另一只手掌仍落在肩,“对自己视为珍重的心灵,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认为自己渺小差劲,我又能做什么丰功伟绩?连自己最亲近的朋友也要被诬告,拐到战场去,以后也许就见不到了。”

“我感到好孤单。”薇若妮卡放下一切,脑海中拖拽枷锁的声音消失殆尽,拥抱不算太迟,她第一次抚摸到松软丝滑的卷发,竟是在思念沉淀过于沉重的时候,感到一阵温暖,“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挂念了无止境,爱很宝贵,每当想起来的时候就忍不住。”

“我们都明白。”查翁男爵也牵思到陈旧的往事里,唯有一声叹息如石投井,“我这里已经是怀旧与悲伤的树洞嘞。”

毕竟宅邸只剩下他一人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路易显得安谧,面露悲伤却矢口难言,“伯父生前也是个令我感到敬重的人,虽然逝去也有一年多。”

拿到递来的手帕以后,擦干自己的泪,“很是感谢。我亦挂念你们,尤其是娜莎,想着很久很久,漆黑的夜里只能望着阳台,不知道你我是否都望着同一片天空。”

“未见到我们,又何以挂念?”

路易又一番话着实给大家打了个措手不及。

“可你知道,我一向是多嘴多舌的人。”对窘境自有迂回的道路,娜莎只能打岔圆场,“除了乐曲,应该还有东西。”

罗艮蒂瓦才想起来刚摆在茶几的纸还有很多,思念的心疾难以愈合,只能背负伤痕企图让自己清醒,则不再浑噩。除了曲谱以外,还有当初作战的手稿,为何还能作为遗物保存,而不是放在军部,亦使得她有所猜疑。

她偶尔还会用手帕沾自己的眼角,呜咽语气依旧蓬勃,“我理解父亲说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从茶余饭后听说过这些事,提霍(Trierol)和奈特(e)的作战思想是机动,确保自身各队的协同,制造局部优势分而治之,并一举敲打敌人指挥的中枢。”

“啊?”

所有人都望着弯腰指色的公爵小姐,当头发垂落在地图的边缘时,才反应过来的自己又变得羞涩起来,“我是不是说错什么……”

道格试图搞清楚状况,“你是一次就明白您父亲的话吗?”

“这也不是很难。”薇若妮卡没有迟疑,“我偶尔会去翻他的书看。”

或许正有人要赞叹之际,只有一个人道出自己的命运,原来亦如此相似,如果他们不知道陶瓷亦能活着。考奈薇特再也不能容忍七年以来,躲在暗处感受寂静,在明处装得阴沉而了无生机的模样,记忆之中认得自己活着的人双手屈指可数。

她第一次令人听到长姐该有的语气,冷静而沉稳,清晰而明确:

“这或许就是智慧的代价。”

薇若妮卡对她一点也不感到惊奇,回应是:

“确实,不过——在今天之前,您为什么要躲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