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书先生到底是上了年纪,他看着阿梅长大,又看着阿梅的女儿长大,一把年纪的人就像即将燃尽的蜡烛,亮着暗淡的光芒,让人无力无奈,心惊胆战,不知哪一刻就要熄灭。
眼下他经历了颠沛流离,那样猛烈地洪水都没将他浇灭,偏偏和舒怀霄说了她的身世便一蹶不振了,聪明的脑子临了变得糊涂,嘟囔些含含糊糊的话,喊着“阿梅”念着“怀霄”,嘴唇不停地抖动,竭力絮叨着最后的嘱咐。
“我知道了,我知道。”舒怀霄将耳朵贴在他唇边,牢牢记住他气若游丝吐出的每个字,“我都记得了,老先生。”
教书先生模糊的眼眸看到舒怀霄认真忧伤的面庞,想要抬手却已是无能为力,叹出胸中最后一口生气,在胜似孙女的舒怀霄怀里撒手人寰。
舒怀霄把他埋在山头最高的那片地方,说是埋,也不过是在尸体上薄薄的撒了层土罢了,无论如何,她也不想要先生泡在水里,变成那样不堪入目的模样。
教书先生一生无妻无子,是村子里最敬重的人,眼下他在这时候离去,无疑抽出了仅存人心中的主心骨。
舒怀霄在教书先生尸身前磕了个头,起身对着陷入绝望困境的同伴们送出一道解决的办法。
“水位越长越高了,这么待着不是办法,我们还是要离开。”
“怎么离开?这水那样多,便是水性好也架不住一直泡在里头,还没吃的,饿都要饿死。”
“总是有办法的。”舒怀霄说,围着那些扒了树皮的树干来回看,又扫了眼下面的波涛水面,计上心来,手握拳在衣袖上绕了两圈,哈了口气一拳砸断了树干,轰隆一声吓得周围同伴几乎要蹦起来。
“坐着只能等水把咱们淹死,动起来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舒怀霄扬起笑容,指着被砸断的树干说,“这几棵树不算粗,但捆起来指不定可以做个木筏飘出去。”
陷入绝望的人无非是看不到未来的曙光,舒怀霄一言一拳直接砸开了蒙在他们眼前的丧气,各个四目相对,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微微燃起来的光点。
大家都是一个村出来的,各个都是背朝黄土的村民,抡起手艺来讲,再没人比他们更强,虽说条件有限,做不出漂亮的筏子,但靠着拼拼凑凑,撕衣服拧布条,掘地三尺,硬是靠着手艺和脑子从每个人手里挤出来了一线生机。
这一线生机可以带四个人脱困。
舒怀霄没有想放弃其他人的意思,抓着简陋的船桨对众人说:“我先去四周探探路,看有没有什么船只或者能够落脚的山脉——对了,洞灵源山高的很,那兴许还没被淹了,我们去那准行。洞灵源山那么大,足够我们存活一阵子了。”
“洞灵源山……这里又是哪呢?你要找洞灵源山一两日可是来不及的。”李木匠拍着她的肩膀说,“就像先生说的那样,你们几个成走了……不是求死,谁说我们要求死了?这木头还有些,衣裳嘛,这不还有裤衩呢?我们几个老爷们再撕撕,再凑出来一张木筏,不过那时候我们几个就光溜溜的,叫你们这群孩子看了也不好呀。听叔一句话,你们四个小的先走,我们这身强体壮的,还能扛呢,等等我们就追上你们了。”
舒怀霄本是不相信他的话,可对方的眼眸燃烧着耀眼的光芒,令她的心一下子安稳了下来,在所有人充满希冀的面庞下点了点头。
“好,那就这样。”
舒怀霄没来之前,从村子里逃出来的一共是七个大人三个孩子,正好十个人。教书先生死前去了个身体孱弱的妇人,颠簸水面加上一连串亲人孩子逝去的打击让她还是没能挺过去,走在了所有人前面率先得到安息。
眼下舒怀霄和三个差不多大的同伴落在了木筏上,仅存的五个大人在上头望着他们,露出发自内心的安稳笑容。
“去吧,他们三个就靠你多多照顾了,怀霄。”
这时舒怀霄才看明白他们笑容里的含义,心头蓦地一震,嗓子被那么多双温和而忧伤地眼眸攥住了似的,再不能言,只是抿着嘴,冲他们狠狠地点了点头,背过身去,忍着酸涩的眼眶,划着简陋的,承载着希望的木筏飘向未知的方向。
烈日当头,三伏热天丝毫未在无边无际的水下有所收敛,反而越加猛烈,似要和汹涌水浪拼个你死我活,看谁在琢磨人上更胜一筹,苦了夹在水火之中的飘荡的,艰难生存的人。
舒怀霄擦了额头汗水,听着耳旁滚滚浪涛声吞咽两口,口干舌燥欲要喝水的念头再看到那肮脏污浊的水流后戛然而止,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而问旁边的人。
“少清,她怎么样了?”
沈少清摇了摇头,削瘦的面庞枯黄无力,苦涩道:“不好,一直发热。”
舒怀霄望着躺在木筏中央烧得滚烫的女孩,眉头紧锁,低低唤了两句,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们四人这一路漂泊并不算轻松,没有任何道路岔口以及能够辨明地貌的标志后,留给他们的只有能够分辨东西南北的能力了。洞灵源山在南方,于是他们就一直向着南方用力划。
一路上见过的死人比活人要多得多,山谷崩裂,陆地裂开,地下涌出的水填满了这些缝隙,举目张望,净是一片污浊水面,看似平静的水不知哪一刻就会暴起,毫不留情地吞没着无数生灵的生命。
舒怀霄身体强健,比另外三个要耐抗得多,大部分时间都是她来划船,被她扇了一巴掌的少年沈少清负责记录天数,剩下两个较小的姐弟用用随手捡的竹竿,看看是否有什么飘在水里的有用东西,若是有,就捞回来。
那天正是他们在水上待的第三十三日,紧靠着天上怜悯似丢出来的几滴雨水撑了一阵,又在沈少清做了的简陋弹弓接连不断打鸟勉强果腹,就这么顿顿饿的情况下,两个年纪小的姐弟显然已经到了极限,再多的言语安慰也无法抚平他们崩溃的心灵,成日成日的抽噎,哭到最后没了力气,就躺着呜咽,恨不得流尽了身体里的水。
这种环境下,便是舒怀霄也生出一股沮丧之意,渺茫的希望几近消失。在她眼里只有翻滚着的污浊的黄水,那里头不是破碎的木板砖块,就是某一具不知名的尸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简直像是一锅腐烂的死水,正等着他们从那一片生机上跌落下来,化作这黄水里的其中一块腐肉。
“啊……”年纪较小的男孩滚了起来,木筏剧烈地抖动了下,舒怀霄只听到他从嘶哑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旋即瞬间投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