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弟弟喜欢各种看起来好玩的东西。我老是告诉他,在商场里逛的时候,喜欢什么东西尽可以悄悄跟我说,但是不要表现得很明显,不然我不好砍价。可是当我们又一次站在老板面前的时候,他还是一副非这件玩具不可的样子。无论我怎么装出“你不低价卖我我转头就走”的表情,老板都捏住了我这样一个把柄。于是我总以很不实惠的开销为弟弟买下他想要的玩具。
这一次他买的是一个小型的钓鱼场,小型鱼竿上带个磁铁钩,吸住池子里的磁铁小鱼。当我在想这种玩具究竟有什么好玩的时候,他却用令我意想不到的玩法使我大开眼界。他把鱼钩住,像扔什么武器一样,用力甩飞。
这很难理解,鱼在他的钩子上只留存一会,便被使劲扔掉。当我问及他这么做的缘由时,他说是从前和我旅行的时候,看见过海边规则的大礁石群上,有许多披着衣服海钓的人,他们钓上鱼的刹那被我的目光捕捉到,再去回头看时,他们却云淡风轻地将钓上的大鱼扔了回去。这件事在我看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他们只追求钓上鱼的快乐而已。
但是弟弟对此印象深刻,他觉得那是一种神秘的仪式,神秘在哪里,他不会形容。
因此,这个玩具并没有使用太久。一部分因为放生的行为被破坏了,但是我清晰的记得有很一部分是离奇消失了,无论怎么找,任何碎片都无影无踪。那些还能被找到的碎片,他都小心翼翼地收好。每每闲下来的时候,他似乎在用碎片做某种神奇的发明。
我在收拾他的东西时问他,那些小鱼去哪了。他说:“回海里去了。”
弟弟喜欢淋雨,尤其倾盆大雨。在他眼里,毛毛细雨是令人生厌令人瘙痒的蚊虫,热烈的大雨才是天使给予的最热烈灿烂的沐浴。而最令他兴奋不已的,便是高温酷热的夏季,灿烂的太阳忽然被厚重的云彩捂住七窍,蒸出的汗在暴风骤雨里被洗刷而净。那个时候,毫无舞蹈天分的弟弟会骤然踱步,伸手触雨,在雨幕里翩然起舞。
我每每于此时都会冲进雨幕把他带回来,并且用很多毛巾为他擦拭干净,那种时候他乖巧得像犯了错误的小狗,任凭我粗鲁地为他擦干净雨水。我现在想起他的样子,他的眼睛笑的时候眯成月牙,他的嘴角笑起来的时候是下垂的,看起来委屈又得意。
我常说他贪得无厌,一方面他酷爱玩具已经到了上街扫荡的地步,另一方面难于开销的,是他喜爱音乐的习惯,他有一双奇妙的不符合他的体型的长手,任何乐器似乎在他手中都能演奏出奇妙的音乐——仅限于我们的经济水平担负得起的那几样。他总是想要把那些器材更新换代,总是想要得到更好的演奏乐器。每每这时,我都要对他说,或许你不应该追求器材的好坏,你要找到属于你的演奏方法。
这句话的效果很好,我不知道在他的小脑袋瓜里产生了怎样的效果,总之他不再刻意找他的乐器的毛病,而是就着那些瑕疵顺势演奏出自己的乐曲。黄昏时节,屋里没有开灯,他盘腿在客厅里,弹着我不知道是什么的曲子,每天都不重样,我躺在沙发上,看他表演,偶尔也会唱一句,但我唱歌不好听。
我喜欢种花,但我不会侍弄,能养起来的就几种比较坚韧的。弟弟倒是聪明,他在上街玩的时候总是留心一些装饰店,找了很多色彩的假花,带着我一一购买,一一货比三家讨价还价。我买来之后,首先把他最爱的小阳台装点好,密密麻麻铺了很多花儿。我最喜欢的时候,就是每个月月光可以透过窗子照到阳台上的时候,那时候他终于收起了自己的活力和调皮,昂首挺胸地站在月光下的花丛里,一支长笛只吹我喜欢的那几首。
我慢慢地把房子装满了花。
以前我们一起去旅行的时候,他一直都在副驾驶呼呼大睡。我跟方向盘缠斗的这几年里,他从来都不看一眼操作方式,用他的话说,有我开车就够了。我问到如果我不给你开的时候,他一愣,说他会请专职司机。反正他不知道朝哪开,每次旅行也都是我来定地方。
他似乎压根也不在乎去哪,他只是享受在路上的过程吧,在那里睡睡看看说说,看窗外的风景在一成不变中慢慢发生变化。我们最喜欢的一次旅行是南北线,从最炎热的地方一直到最寒冷的季节。四季的景色在一场旅途中就可以享受全。而这也是他为数不多的一直絮絮叨叨的事情:“有时间我们再去一次南北线吧。”
我一边满口答应,一边笑着说不要贪得无厌。
过了很久我回家之后,才发现弟弟已经死去很久了,他躺在屋子里,花朵都已经凋零。我按照他的想法,把他埋在院子里,立小小的坟墓。至于我的屋子,我和她打扫了很久很久才收拾清楚,那些枯萎的花被我搬在院子里,一直没动。
明明选择离开的是弟弟自己,可是他却总是不肯走。我经常在某些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他,水池中他游弋,花团中他奏乐,雨幕里他起舞。于是我的生活再也不能回到从前的平静,也不能在之后恢复日常的普通安适。我和她就这样忍受着一个处处都是幽灵的房子,或许我不是忍受,而是努力去感受他的存在,可是她,显然就是煎熬。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意识到眼前的一切终于是不可以忍受的,我对她说,我们走吧。她于是坐在车子的后座,我踩着油门到了南北线起点。暴雨在我的车轮碾到公路的刹那就开始倾盆而下,我打开雨刮器,看那两根黑色的雨刷在骤雨的足迹里锁紧身躯,在伸到最高处时舒展开来,划掉一幕雨点落下,新的雨点汇聚成水又落了下来,如此永不止息。我加快了油门,在高速路延伸的无尽原野中我看见一个渺小的身影,像触了电一样扭曲着僵硬的身体。
窗外景色在刹那瞬间变化,崎岖锋利的怪石海滩在我面前铺成,车子在颠簸里发出了悲鸣,满天从某处飞来的黄叶遮住了我全部的视线,我感到狂风在呼啸。向海边看,隐约中滚烫的海浪在海风中骤然而起,鱼用尽浑身解数从海底窜了出来,直飞天空,和海面上黄叶凝聚成的龙卷风一起被卷上天穹。
路到了坦途,所有的声音此刻突然停了下来,一阵死寂过后,噼里啪啦的声音骤起。那些所有被卷上天空的鱼,已经被冻住落了下来,随着细雪覆盖了整条路。她在后座低声呜咽,我的心思只在前路,一条原本清晰的路在风雪中彻底被掩埋得无影无踪。我知道我们已经到尽头了。车子在冰面上滑出去很远,侧翻过后打了好几个滚,我们掉进冰窟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