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今天,栩英会迎接她的成人礼,使她彻夜难眠的不是次日亲朋好友都会为自己祝贺,自己将在雪顶的圣梯火山的映衬中打扮成全城最美的女人,而是那位她魂牵梦萦终于触手可及,毋庸置疑会如约而至的男人。
时至今日,栩英仍然可以记得那个夜晚。那时他性情顽劣,在水里游泳戏水时会向过路的熟人泼水,偷走别人家花丛里的一朵。但自从他和那位年纪脾气和力气一样大的父亲打了一架并在床上躺了几天,他就去了城里一座简朴的学校里学习礼仪,这给他唯一实际的收获就是遇见她。
那天银白色的晨曦在朦胧中闪现,他在上学途中撞见了脚步匆忙的栩英。那时她在曙光还冰凉的时候就撑起华丽的遮阳伞,踩着清脆的鹅卵石小街与他擦肩而过,惊恐的眸子闯进他的眼眶一瞬,他便心神俱醉在那双泪潭之中,呆呆地想着方才满带泪痕的脸,朋友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别做梦了。”
这一夜他没有扑进月色晕染成温柔银色的水中,转而坐在岸边托着腮,终于有了他早些年纪就该有的忧郁和惆怅,思索今天早上未曾有的感觉,世间他所经历的东西和这感觉最像的,是地震。他越是想要忘记那张脸带给他的触动,在夜色的静谧里掩埋她的身影,夜色就越像她本身。
他的忧郁显然被陪伴他十几年的月色理解,于是替他唤来解决的良药。白天那袭轻衣居然真的出现,使他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像她清晨扑碎他原本纯洁无瑕的心镜一样,那个姑娘扑碎了月色笼罩下的水面。不过这一次他没有沉醉,而是快速反应跃入水中,把那纤弱如纸的姑娘拖回岸上。
次日,全城最大的葬礼上。他张望着祭拜人群最深处的那口黑色的棺材,看见那位姑娘流着眼泪站在最近的地方。就在这样的环境下,他居然绕过重重阻隔和她当面说话,这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当面交谈。他尴尬挠头不知所措,接过栩英递来的一封信后,她就抛下和初遇时一样的背影,离开了他视野里的地平线。这封信件是他们相爱的一生中唯一一次书信交流。
那封信未免小题大做,整张纸上只写了谢谢你。却因此滋生了他心里的难以割舍,也永远改变了城市的命运。此后若是有市民知道城市的命运是在这种时间这种形式下被这三个字改变,不免会有些失望,但也很有可能依然会虔诚地接受他们将接受的一切。
栩英的生活颠覆了天空和大地。不止是父亲的无疾而终,悲伤到让她想在那一夜随他一同去向天堂,不止是从小到大母亲对自己的条条框框是那么残忍,而她在父亲离去后更加接近独裁者粗暴的统治,却永远不可能消磨她对自由和贫穷的渴望。除此之外,把一切颠覆的开关,毋庸置疑的就是他。她不再做任何事情都专心致志,吃饭出神,沐浴出神,写字出神,渐渐把一切活动都喜欢上也都讨厌着,只是因为一切声音一切气味一切景色都让她想到那个还不能称之为男人的少年。这样的失常很容易就被母亲看穿,她虽然年纪大得没有人知道究竟多少岁,却拥有一双可以看穿她任何心思的眼睛。于是在一个午后,她被母亲传唤,跪在她面前。
那天下午暮色分外明亮,整个屋里都沐浴着金红的阳光,母亲在这样和煦的温暖里坐着,满脸上是对比鲜明的生杀予夺的冷酷。那位宛如母亲另一半身躯的女仆,从宇宙起源讲到文明覆灭,满口她从未听懂的教义信条,几乎一个世纪过后她才结束了在对话开始前的总结,母亲开口,简短有力,让栩英一瞬间放弃所有编造已好的谎言体系。
“不是另外两个家族里的人,不是什么富家子弟,是个穷小子,对吧?”
“让他来见见我。”
于是他在漫长而令人恐惧的会面中离开,期间栩英不许出门,只能望着窗外他那另她魂牵梦萦的身影,还沉浸在这个世界的时候,母亲已经在传唤她。
“在成人礼当天,你们会结婚。”
还有多少年,不重要,重要的是母亲一言九鼎。重要的是母亲贴出了告示,告知全城为这一个提前多年筹备的婚礼做准备,这将是城市有史以来最华丽最隆重,并且收集最多幸福的婚礼。告示一出,并没有雪花般的祝福飞来,全城似乎都惊愕住了,次日,才收到堆积如山的礼物。
最重要的事情,他的父亲回信了。
“别做梦了。”
雷厉风行,是这位父亲做事最大的特点。只用三天,他就被迫整顿好所有的行李,出发去向遥远的异国留学,当他问及父亲归期,得到答案是永远。在那里,他将结识无数无数的女人,并且将得到世间所有的知识。
栩英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即去找自己的母亲,向她哭诉自己遥远的感情还没驶来就已结束。母亲一反常态,踏出许多年不曾越过的家门,极其隆重地拜访了那位父亲的家。到门口时,她下令所有仆人退散,自己只身走进那一座淹没在花海中的小屋。那时夕阳无限地透过窗户洒在台阶上,两个人在暮色的静谧中被染成回忆的红色,所言所语都和黄昏一样的捉摸不定难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