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俭不认可也不承认这是自己的错误,在道理上讲是这样的,李马氏心中也有一个拨浪鼓,她非常的心虚,也听到了乡亲们对于癞子之死的分析,也十分害怕说是自己亲手害死了自己的侄儿。癞子是自己娘家的独子,他的娘害了哮喘早就死掉了,直接的死因是自己不争气的哥哥始终怕花钱拖着不给买药吃,说这病快好,自己就扛过来了,吃药无用,又何必让黑心的郎中挣了这黑心的钱。李马氏的公公和丈夫死了后,癞子就托姑姑的福被接来住在镇子里,他的爹还是没有正经的营生,整日游手好闲,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却是一肚子坏水,曾骗他父亲与妹妹李马氏说去陕西当麦客,实际是去邻县的平邑偷庙里五代的佛像,被守庙的人发现后在大槐树上吊了一晚上。
癞子是苦命的人,自然他有一身的痞气去掩盖他的自卑,他会去欺负赵地主家的小儿子,然后对他们一起玩的哥儿弟兄们说“赵汝明家的儿子怎么样,照样不是见了我躲着走?”,癞子觉得这是很威风的事情。他们家很穷,穷到自己想要什么,但是没有,于是他们会去偷,虽然癞子嘴里看不起赵汝明的小儿子赵德,说他是怂包软蛋,但还是羡慕阿德小小年纪便有属于自己的缎子面瓜皮帽,并且经常要挟他摘下来给自己戴一会儿。
癞子见到白面馍并没有抵抗力,因为癞子从小到大没有吃过一个完整的白面馍,一顿二面馍的一刀切就是好人家的吃食了,何况是精白面做的圆圆的馒头,馒头上的红点使得它们更加的诱人,看着它们自然就有口水可流,所以他根本不用去想会有什么后果,无非自言自语了一句:“妈妈的,无非被逮住挨顿打,划算透了。”但癞子并没有想到这会是自己吃的第一顿白面馍,也是最后一次。
李马氏不会善罢甘休,但是现在的她极度悲伤,泣不成声,她无儿无女,对于她来说侄子是他的亲儿,也指望侄子给她养老送终,癞子的死,也等于宣告李马氏的后半生失去了指望。
李马氏毫不吝啬,将陪嫁的面条柜叫木匠拆开用卸下的板子钉一口与癞子合身的棺材,这也简陋到并不能算棺材,但这已经是李马氏能给予的所有了。
邬马氏差人送来了一个五两的银锭,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相当于一个县丞一个月的俸禄,还用一个包袱包着供献剩下的十六个馒头说给癞子带上,李马氏接过来了银子和馍,并不领情,说他们假慈悲。
众人帮忙拉着平车将癞子埋在了西门外的乱葬岗,癞子结束了仅十四年的一生。
街面上的人先是纷纷来看看热闹,后来又不知从谁的嘴里传出了一种的可怕的说法。
“克俭的这孙子怕是五爪猪转世,又怕是癞子得罪了狐仙。”
这两种说法像毒恶的诅咒,众人听闻后皆慌了神,发了疯似的朝门外跑去,生怕沾染上这里的一点点晦气,只有邬克俭站在门外,望着这匆匆忙忙逃离的人和光怪陆离真实的事情。
邬家生了一个怪孩子,生下来一个时辰就死了,常人只觉得他没有福气罢了,且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街面上生下死孩儿的多了去了,可偏偏是自己的孙子,且最后又像极了五爪猪传说。
邬克俭低头想着想着,一系列魔幻的现实使他又不由得联想到自己小时候的梦魇。
五爪猪是一种晦气的畜生,它由母猪所生,只是有一爪不是四指,而是五指,对于人而言,多一个指头并没有什么稀奇,因为同街上便有两个孖指的人,与常人没有什么不同,但在猪身上便不一样了,五爪猪被人们视为一种妖灵的转世,对主人和屠夫都不好,虽然这只存在于传说中,在那件事情之前南镇的人没有见过五爪猪,只知道稍微有些禁忌,这又与杨海的父亲杨福有了关系。
杨家祖传就干宰杀的营生,杨福的大女儿也正在出阁的年纪,虽说杨福的营生有些残忍,不是积阴德的买卖,但杨福凭借开杀房也算是日进斗金,他们家族垄断了整个南镇的屠宰业,杨家也算得上颇有家资,很有办法,只不过一身羊膻味在所难免。
杨福应邀去宰杀一头谁也不敢宰的五爪猪,虽说在此之前杨福及主家就听说过五爪猪并不吉利,但主家出了双倍的价钱,杨福也自恃杀过的牲口多了,五爪猪是啥规矩,说了句:“高粱杆子拴驴,拉倒吧,老子一辈子杀过多少畜生,头顶着的怨气多了去了,还在乎这个,别说是五爪猪,就是六爪七爪,紧扎一刀子也出血。”
虽杨福话是这样说,但不免有些紧张,宰杀前还专门跑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朝天上拜了拜,但还是叫人看见了,众人笑着他刽子手吃斋假充善人,他见人看见了,也丝毫不尴尬,直挽起袖子抄起了刀,扎进了猪的脖颈,但刀子抽出来后,猪除了拼命死嚎以外,并不见流血,连插了三刀以后,杨福又换了一把带血槽的匕首,扎进脖子后又搅了一番,才放出了血,刀落下后,杨福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瘫坐在了地上,大口喘着,也没一会儿功夫,杨福的老婆哭着跑了进来,说自己的女儿突然间急病咽了气,死前抽了几抽。
霎时间这件事情成了南镇第一大新闻,众人皆说宰这五爪猪是判官敲门,鬼摧命,也有人骂挑唆杨福宰猪的主家狗舔猫鼻子,存心不良,可怕的是在刚埋完杨福的女儿后,主家就失心疯了。
这是克俭幼时的亲眼所见,也就是从那件事后,南镇的人开始惧怕这些怪物,以及一切不正常的事物,他们很可怜的惧怕着神鬼,也并不知道世间是否真有神灵。
至于狐妖的传说,从秦汉起,此地便有这么一个传说,往西走二十里有狐岐山,《山海经》有载,狐岐之山无草木,多青碧,胜水出焉,而东北流注于汾水。因此狐岐山自古便是狐儿修仙的道场,但汉时有成精的狐狸便下山毁坏生灵,传说,逢大将张良领汉高祖刘邦之命经过此山,百姓便求他降妖。张良站定施法,念了诀诀咒语,就意传狐仙们,此地有我张良,诸仙不要再下山来了,于是后世们就把张良施法的山脚下的村子唤作张良村了,两千年来一向如此,这狐岐山上有雀粪石,传说是大禹治水前晋阳湖底的礁所化成石,玲珑连透,里面便是狐狸的仙洞。自张良伏妖后,狐仙就再没有霍乱过方圆百里的村庄,一心修仙去了,但却常常幻作人形,问路人,“我修成否”但在前朝咸丰年间,好似有一人骂曰“修得差远了,人不人鬼不鬼。”那狐仙先是大哭了三天三夜,后又下了一个诅咒,言“等我修成之日,定然使狐岐山的鸑鷟泉藏于玲珑洞中,不再让凡间取用”说罢便化成黄烟去了,也奇怪,骂狐仙的这家人都在三年内离奇的死去,不得善终,因此就留下了这么一个有狐妖转世便有大旱的预言。李马氏在失去了唯一的侄子后行为开始有些疯癫,时而哭时而笑,常常在早饭做好后站在街面上大声喊着一些让人听不清的话,又再哭着回屋去,也会时常冲着隔壁的邬家破口大骂,骂邬家门风败坏,断子绝孙,坑蒙拐骗等等有或者无的相干或不相干的事情,而后又自己蹲在家门口泣不成声。
马明扛着一个鼓囊囊且有棱角麻袋轻快得走进了李马氏的院子,将东西卸在了房檐下的水缸旁后抓起瓢灌了好一口凉水,先是叫了几声癞子没人应后,朝里屋看去,见自己妹子唯一的陪嫁平面柜也没了踪影,很是疑惑,却又并未在意,因为自己的妹子马翠花自一下子死了公公和男人后光景一落千丈,典当些东西自然在所难免。
马明又回到了院里,铃铃啷啷倒出了麻袋中的铜器锡器,将一堆烛台、香炉、神像洗洗涮涮,摆满了半个院子。
李马氏撞见了消失了五天的哥哥后,绷不住一下子哭出了声,骂了一句:“你可真断子绝孙!”后晕在了院子当中,马明连忙将人抱起安置在了炕上,李马氏才渐渐睁开眼,眼中泛红渗出泪来。
“你怎么呢?”
“你又去哪座庙里偷的这些折阳寿的东西?你就遭报应吧你!你就活该无儿无女,断子绝孙!”
“妹子,怎么,你说这个与你有啥好处,癞子呢?柜子呢?”
“癞子遭报应叫噎死了,柜子装了癞子埋了。”
马明听罢瞪大了双眼,又详细问了一遍原委,便气冲冲跳了起来。
“老子那么大的儿子才给他妈五两银子,日哄鬼呢?我马家虽说过的光景不好,也不至于是这毬势,我日他奶奶的邬克俭,叫你看看我不讹死他!”
不一会儿,岁丰粮行门口又集结起了满满当当的人,为首的马明先是叫自己的哥儿弟兄们坐在了铺面台阶上堵住了来回的路,又将粮行里不多的几个主顾截在了店里,直直叫着要见掌柜的。
邬克俭不愿意出来,先是叫了个伙计往出轰人,却使这热闹越来越大,到了无法收场的地步。
邬克俭皱着眉走出了铺面,在太阳下使他睁不开眼,脸上花白的胡子与深深的褶皱叫人看起来愁容满面。邬克俭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先是低下了头,随后便顺从应和着马家兄妹的喋喋不休。
两人又将癞子的死翻了起来,街面上瞧热闹的人又添油加醋煽风点火,马家趁势撒泼打滚,邬克俭全然没有了办法。
“马明,咱进来说吧!”
“不进去!有话你就在这儿说,叫大家都听清楚!给我评评理。”
“其实癞子死了也并不怨我,我也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那这不是你说的,要不是你儿德斋熬大烟先是害死了人,你家能遭这个报应?”
“你说吧,我知道你什么意思,说个数,来个痛快的!”
“你这样,你将我们现在住的这个偏院干脆点,写一块,归了我马家,既往不咎了!”
邬克俭听罢了马明无赖似的条件,欲言又止,先是看了看头顶的烈日,擦了擦汗后退回了椽子下面,面对着台阶下面无理取闹的马家兄妹和街面上里里外外观望的人,顿时没有了主意。
李马氏是邬家紧贴的邻居,李马氏嫁到李家也有十五年,才来了第五年丈夫与公公就一齐被压死在了古泉村的煤井下,就剩下自己和一个小自己十岁的小叔子,李马氏霸道,自公公与丈夫死后,年幼的小叔子便被李马氏赶到西南马道后的一家木器店做了学徒,一年也没有来往。腾退下了三间瓦窑,便让马家堡的亲爹和亲哥哥亲外甥住了进来,每当有李家的别支的长辈训斥李马氏这种行为,李马氏便会哭闹着唱“你们家里还有个男人们,我们家里两个挨刀的全死了,给我一个妇道人家留下张吃饭的嘴,还不如早早的跟上学个木匠手艺,还能有口嚼谷,我爹我哥我外甥是我本家亲,接过来住几天怎么了!你们看我们这支快绝了,墙倒众人推?”一番哭唱罢李家的人也再不管她了,自此李家也算是成了马家。
李马氏与邬家一墙之隔,这三间瓦房算是邬家的东跨院,再早以前是给下人住的,克俭的爷爷年轻时与原村的赵掌柜在口外合伙经营着皮毛生意,便回来置下了这所三进的宅子、五十亩旱田,但也自克俭的爷爷邬士华去世后,家里的光景就渐渐的不好了,克俭的父亲生下的两个儿子,也分别叫做克勤和克俭。李马氏的公公本就是邬家的长工,也因克俭的父亲再也请不起长工,也结不出了工钱,索性就和李马氏的公公李二牛签了一块典契,自结清工钱时叫李家白住着,从小东门封了砖,将东跨院的三间瓦房和小块院子给了李家。
虽说欠李家的工钱再不久后的几年便全部结清,但李家扔舍不得这块在南镇的立足之处,仍然恳求邬家再住些日子,一住就又是二十年。虽李家世代感恩戴德邬家给了他们安身立命的住处,结了干亲戚,但自李才盛娶回了马翠花,李马氏死也不肯认这莫须有的旧账,还常常找各种机会挖苦讽刺邬家怎样怎样。
马明如愿在众目睽睽之下与邬克俭写了契约,却因不识字硬生生特意在众人的目光下用满了十指都按上了红红的手印,临别时将这张契卷了又卷,严严实实塞到了鞋里,转身而去。
街面上的人都以为一场热闹已经散去,却不想马明又转了回来,又要走了一包德斋未来得及种下的罂粟的种子。
说来十分奇怪,自邬家生下这个四指男婴后,南镇就再也没有下过雨,虽然自古有“南镇到桥头,十年九不收”的说法,但连着数月不曾下雨,事态开始变得严重,眼看就快收秋,但田里庄稼的长势却不是太喜人,虽然劳苦的庄稼人会种满一切空隙,比如说种的玉米不出会点豆子,也会在田垄上的角落种芝麻,阴凉的树下安瓜,但凡此种种总是掩盖不了玉米叶子因缺水而发黄发卷,这是第一等要命的事,倘若是别的什么作物,例如獾子偷吃了安好的甜瓜,麻雀扦了芝麻,狗害了豆子,这些都是不足为奇的,庄稼人的盼头就在这些主要的作物上,这不仅联系着今年的嚼谷,明年的种子,还有全家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