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仙山,上承云天,下接凡尘。青玉白石九千阶,蜿蜒盘旋,方至仙门前,叩问仙人何不怜。
仙山清寂如旧,山下热闹小镇却人影笑语不再,整肃氛围,风中藏杀。
近一个月的疗养,秦钰伤势方好了大半,再难对着日渐冷漠疏远自己的人佯装无事,揣着惶恐急切,做好抵命觉悟,明知归山为死路,亦是再等不得片刻。
神识铺开,化神巅峰境界的修为,足以让他的意念笼罩整座山脉,探查清楚入山的每一道门。
山门依旧,小径如常,却是都关了来去通路,只余正山门前九千阶,扫尘待归人,两径伏暗杀。
请君入瓮之意,没有半分遮掩。似想劝来人归返,可更早前布下的局,已逼得人不得不入。
秦钰孤身一人,拾阶而上。
“此去吉凶难料,多与天下为敌。你在场,只会让我分心。”
临行前,秦钰拒了言黥封的相随,“我之生死难料。若有意外,我不想来日他清醒后,身边无可用之人。你欲往,送至山下便是。我知你本事,还请寻机,带他抽身。”
生死共命,剑灵忠主,秦钰劝不动拂晓,只能叮嘱言黥封小心看顾,寻机而作。
若能圆满,自是最好。若不能,预言中的祸世孽龙是自身,而非拂晓,待自己身死,他退隐山林,时日一久,当无人再追责于他,也无能追责于他。
如此想着,秦钰竟是觉得,他忘了也好。
青玉白石登仙梯,清气萦身净红尘,巍峨山似临身重,愈至高处愈难行。
曾为乾清门弟子入门考核之一的登云梯,威压远超试炼时百倍,以秦钰的修为,行至千阶处,竟也感到了一丝力乏。
顿步一瞬,倏闻,“杀!”
一声冷喝,凌厉杀气在登阶之人力乏一瞬,顷刻逼命!
“欲伤吾主,先折吾剑。”
秦钰未动,但见剑风森冷,碧光映残红,一道人影随一声铿然,现于秦钰身侧。
漠然声调,道出坚毅决心,本该让人心安温暖的话,却让凄凉染红了眼。
他如何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
那向来惜命的人,常常说与自己的,是战事一起,他定会先跑,美其名曰,搬救兵。
可历数遇险之时,他何曾有跑得了的时候?又何曾真的弃自己而去?
秦钰看着身侧拂晓持剑相护,抬手以剑诀相引,偏了他的剑锋,将人带至身边,“你不可再杀生……”
一句“我来”还不曾出口,乖顺听令大半个月的人突然挣开他的控制,凶神恶煞回头,一掌将他推后,“知道不能再犯错,还不快去山上搬救兵?真想事情完全走向无可挽回的地步不成!”
往日最熟悉的情态忽现眼前,是自己最盼望他能恢复的面貌,却出现在了最不该出现的时刻。
秦钰心空了一瞬,竟是真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后退几步,连身后杀招袭来都未能及时反应。
“蠢货!这时候发呆,找死呢?”
怒然骂了一声,拂晓拎着秦钰领子,带他避开杀招,疾步沿登云梯上乾清门,嘴里话不停,“这些人沿山路设伏,却迟迟不出手,一者对你实力有所忌惮,二者设伏之人里没有出自乾清门的,可见乾清门对此的态度,虽配合众人设伏,却并非决意杀你。若能入得乾清门,回归门内,一切当是乾清门门内之事,外人插手不得!”
“平时挺好用的脑子,这时候犯什么轴?”
拂晓怒其不争,“我是剑灵,想走就走。你上了山,一个召唤我就能离开。你留下,为了我自己的命,我也跑不得。自是我断后更有利。这么简单的账都不会算,你在乾清门当三百多年‘账房先生’,真是白当了!”
秦钰还想说什么,却见拂晓催动本源之力,一剑扫出,不曾伤人,剑风清冽柔和,一刹定人心神,让追杀之人顷刻间失了斗志。
“不杀人而破围,自是我的能力好用。”
拂晓以此为印证,催着他上山,“你只会拖我后腿。”
抿唇咽下了到嘴边的话,秦钰却是反手攥紧他拽着自己衣襟的手,带着他往山上急行,语气坚决,“一起走。”
眼见他固执如此,拂晓气急却也无法。
他是剑主,他铁了心要自己一道走,身为剑灵的自己并没有拒绝的能力。
拂晓咬牙再运魂息,压制体内躁动恶魂。
好在眼下已至终刻,他无需再以咒令压制自身七情六欲,怨怒随心而散,虽让恶念更容易侵蚀他的心智,但至少能让他觉得痛快些,不至于连隐藏表面的狰狞都做不到。
再运本源之力,已然变了味道的生息,不如先前纯粹磅礴,然而蕴含天道之息,自蕴天地之法,引天地灵气为己用,尚且能伪装出原本的静心之能,不让秦钰察觉异常,也让这趟上山之路比预料的轻松。
只是天道之息与体内恶魂怨怒相冲,越是调用本源之力,恶魂反噬越是严重,拂晓渐渐撑持不住。
魂息一瞬紊乱,秦钰立刻察觉不对。
“你……”
愕然回首,对上一双染红的眼,秦钰心下惊惧,追问刚到嘴边,魂力倾泻,意图借彼此间灵魂的联系,将浸染拂晓魂息的恶魂吸纳,却不料拂晓突然出掌!
一声闷吭中断追问,对拂晓毫不设防的秦钰被这一掌正中心口,霎时受创,护心龙鳞力量运转间眨眼修复伤势,却也引龙气刚正之息,将秦钰体内最后的恶魂逼出。
恶魂离体,意念一瞬为空,神识上前所未有的轻松,心上前所未有的沉重,秦钰屈指欲抓住那人从自己掌中抽离的手,面前一堵光墙倏立,阻隔了他探出的手。
攥起的手里,一片衣角都不曾留下,唯有留不下的清风,在指间消散。
竖瞳直立,血源急催,乾清门山道上,龙气冲破云霄,嗷然龙啸彻耳,轰隆碰撞之声震人心神。
“孽龙已入阵,众人速杀助纣为虐之妖邪,再诛孽龙,还天下太平!”
天外一声激昂高喝,激荡四野,冲散龙啸之声,惊醒众人一刹,剑光乍起,流云风涌,山道之上,但闻一人癫狂大笑。
“终于……”
嘶哑喑语,低闷阴沉,响于笑声之后,含混重叠的音色,不知那一张嘴里吐出的是几人的声音,转眼却又归拢于熟悉嗓音,清冽依旧,懒散依旧,杀意怨怒之极,前所未有,“天负我等良多,何以苛责我生而为恶?今日,天不存,万物,尽亡!”
狂傲凶语既出,剑锋再利,剑气流转间,惊闻哀嚎迭起。
“邪魔,休得猖狂!”
厉掌携怒而来,数道人影降下,齐齐逼杀。
“我等本为神,天地不仁,绝我等生路。汝辈受我等神力精气滋养,方得如今修为。受我等恩惠,不思感念恩德,以杀报之,汝辈有何资格称吾为邪?”
讽然逼问,已然癫狂的剑者无惧,元功再提,以一敌众,不落下风。
眼见久攻不下,结界之中,被困孽龙更是悍然冲阵,山摇地动间,结界已显不稳之兆,围杀之人怒然喝问,“此二者,邪魔心性已显。此刻若不诛魔,天地将荡然无存!乾阳子!你们还在等什么?”
“若非诸位苦苦相逼,善者何造杀业?”
纷纷羽落,冷冽言辞似叹息,更似诘问,一人随声翩然而至,其后虚空扰动,沉睡多年的大妖一朝苏醒,压境而至。
围杀之人顿时变了脸色,警惕后撤。
片刻的对峙,三方势力,成鼎足之势,唯有剑者身后结界之中,龙吟腾啸,浩劲不断冲击结界。
下一瞬,剑者身一错,战局丕变,未闻惊嚎,妖魔人三方已是各有伤亡。
人魔两族来不及指责妖界此举是自掘坟墓,妖族亦来不及表明立场,言明要覆这世间的剑者,抓准众人对峙的一刹,无声开杀,在妖魔人三族皆未反应过来时,已收数条性命。
“尔等虽欲助纣为虐,可某些邪魔却是未必领情啊!”
嘲讽与战声惨嚎同起,同遭屠戮的妖界众妖,却仍将矛头对准人魔两族。
“妖族因祖神之故方得保全至今,苟活多年,今日为助神子功成,舍命又何妨?”
三族相杀,人魔两族虽有合作,但此混乱之时,为自身利益,却也于浑水摸鱼中彼此厮杀,再有剑者持剑掠境,随行收命,仙山清正之地,顿时为浓惨血霾笼罩。
磅礴血气,涌入阵中,催发庞大浩力,逆转地气,接引大地龙脉,与阵中龙族遗子两相抗衡。
地脉龙气升腾,暂遮此方天机,秦钰虽将血脉之力催动到了极致,天边却无劫云聚集。
地气汇集,天灵急涌,天道气息陡盛,杀伐中的剑者身形凝滞一瞬,为怨恨杀戮所蒙蔽的心神暂得一刻清明。
乱战之中,拂晓一侧目,便寻见了那始终跟随在侧,熟悉而陌生的身影。
“杂毛鹄,时候到了。”
因觉得不够君子而舍弃的称呼,在对方已然换了副面貌的当下,轻描淡写地唤出,拂晓收了剑,回首看了眼尚在阵中硬抗龙气压迫的人。
倏然绽开的笑,几分轻嘲,几分嗟叹,皆付释然。
透心而过的利爪攥握一团黑气,晦涩喃语念诵间,黑气之中钻涌金色符文,层层封锁欲逃恶魂。
散一身灵气,再成困网,吸纳逸散黑气,誓要将恶魂除之殆尽。
灵气散尽,长剑黯然,本为枯木再造之剑,寸寸皲裂崩解,剑身所化人形亦随长剑崩解,灰化消散。
凄然怒嚎,绝望呼喊,皆为结界所阻隔,拂晓看着阵中淌下血泪的人,不禁想,自己或许,欠他一声抱歉。
答应了他的事,自己却没能做到。
但自己浑惯了,想来,他当习惯自己的出尔反尔。
眼见珍视之人灰化消散,因龙气对冲而将血脉之力提至极致的人,在肉身已然承受不住自身力量而不断崩坏修复的情况下,绝然再纳天地之能,竟是打算不顾天地生机及自身性命,要强行吞噬地气龙脉为己所用!
天道气息随地气天灵被秦钰吸收而骤然减弱,察觉此地越限者众多,天劫忽至。黑云盖压万里,强烈的毁灭气息,使身处其中者,皆感死劫临身,逃脱不得。
“天命有数,生死无常。为私欲而毁苍生,秦钰,我不是这么教你的。”
山道尽头,一人缓落,清正昊光锐气冲霄,磅礴灵压席卷,被秦钰吞噬的天灵地气顿时如被补全,龙气再盛,强压秦钰身上龙息。
劫云徘徊不去,天地静谧,唯山道上一跪一站的两人,默然对视。一者清逸翩然,一者狼狈凄绝。
“可你也曾教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喑哑嘶语如蛇吐信,艰难吐出时,又如厉刀割喉,道得缓慢哽咽。眼泪不及淌下便被灼热龙气蒸腾,唯有气血盈身肉躯崩毁时淌下的血,在被蒸干后留下清晰血痕,“秦阳昇,为何,你不杀我?我的过错,为何,要让他抵命?”
“一切,皆是命数。”
秦阳昇平静看着面前头一次放肆直呼自己姓名的弟子,那眉眼与自己有几分相像,却不似自己这般薄情。
当年本愿他通达人情,方取秦钰之名,谐音情欲,不想却是定其一生痴妄,重情如此,反成偏执。
一声轻叹,秦阳昇卸了一身肃穆庄严,在被龙气结界压得无法起身的人面前蹲下身来,如小时候那般,轻抚其发顶,“傻徒儿,怎么到了现在还不明白?”
“非是你有错,只是有的事,顺天而为,或是逆天而行,皆有其代价。”
秦阳昇说得轻缓,一如秦钰下山之前,他总是这般温和又淡然地教导。
可这次,秦钰却不愿再如从前那般乖顺恭敬,扭了头躲开他的手,质问的话在喉,不及出口,忽感一掌直袭天灵!
浩正灵力入体,再催秦钰体内灵力磅礴急涌。秦钰惊愕之间,提力抵抗,却感那灵力入体消散,点滴融入他自身灵力之中,将他先前的消耗尽数补充。
随着秦阳昇灵力灌注体内的,还有那段三人坦诚以告的商谈。
秦钰受拂晓一掌而入阵,自然知晓,此番算计里,必有拂晓的参与。
可他如何敢信?
如何敢信那最是惜命的人,会同意这赔上性命的布局?
“精怪没有来生。”
“老大就是要给小弟兜底的。”
往事重浮眼前,秦钰忽地醒悟,那惜命的人,或许早有舍命的觉悟。本已空茫的心,在明晰的一刹再次抽痛,过往一幕幕重现,秦钰终于明白,心动早在久远前,却明晰于心痛绝望时。
那一句喜欢,还不曾出口,想说与的人,却再听不见。
“为何?”
一句为何,道尽无可奈何,秦钰望着眼前的师者,满目凄然,寻不得答案,却深知答案为何。
青春永驻的仙者随力量的流逝而渐渐枯槁,唯一双眼仍旧澄明,“阿钰,离开吧,别再回来。”
轻轻的一语,隐没在风里。无力再撑起身躯的老者,倒卧在跪伏之人身前。
秦钰没躲,因而听见了他在自己怀中消散时,最后的一语,“在找回他前,别再回来……”
惊雷滚滚,震碎人言。
仙者随风逝,魂散天地间。
他在众多想杀秦钰的修者面前,演了一出瞒天过海。
秦钰不知道有多少人知晓他的计划,却知晓那些想杀他的修行者,杀心不假。
可如今,他却叫自己放下,要自己放下仇恨,甚至远离此世。
他当真,薄情得令人生厌,却又大义得凄然。
得秦阳昇一身真元灌注,秦钰修为顿至此界顶峰,地脉龙气在失去了秦阳昇的力量作为补充后,渐渐衰弱,最后随天地灵气一道为秦钰所吸收。
境界不断攀升,俨然已越过此界界限颇多。
天劫灭生而来,却在初次的试探下,未能突破秦钰护身的结界。
山道上的人没动,维持着被龙气压制时的姿态,低垂首,静默好似死人。
几道天劫过后,劫云笼罩范围内,皆是一片愁惨。
忌惮着没了大阵束缚的秦钰会愤起报复,一时不敢动作的众人,在被天劫灭亡颇多后,终是发现此次天劫不同以往,竟是要灭尽劫云笼罩之内所有生物!
山林野火燎原,地裂风卷枯残,草木山石尚无幸免,沾染一身血气的人魔妖三族更在灭杀目标内。
此刻,唯有两条生路:一者,破境,散了劫云;二者,杀了这天劫针对的源头。
前者,众人无能为力,亦不愿信此刻唯一有可能破除天禁的人,会不计前嫌予他们生路;后者……
利害在前,横竖都是一死,自有舍命一搏之辈!
杀声再起,却有人在秦钰先出手前,将围攻之人尽数拦下。
“龙族的护心鳞,有寄魂转生的奇效,哪怕仅余点滴残魂,只要蕴养的时间足够,终能幻化完整之躯。”
布局商谈的三人里,此刻唯一存活的妖王在战声杀伐里,带着一身血气,停在次于秦钰的阶下,单膝跪伏,递出的掌间,旋飞的轻羽,护着些许几乎不可见的灰质,“灵鹄一族有护灵之能。只是他消散得太快,纵使鸮羽竭尽全力,也只能从他消散的灵魂里,护下这一点不曾被恶魂污染的魂息。”
沉默着的人终于有了动静,天边惊雷怒火一瞬停歇,好似为人所操控,战声倏止,天地一刹安静,静待妖王随他的目的,说出转生之法。
“你二人,本不能共存于世,机缘巧合下的缘分,皆有其天命定数。若你不甘于同亡,机会只在,天禁破除刹那瞬,此界与外界连通的一瞬。”
妖王将灵羽所护残魂交予秦钰,指尖点在他胸口护心鳞处,“此界欠他良多,授你此法,愿能稍作弥补。”
心间一热,秦钰在接收到复生之法的同时,亦感觉一股无匹的力量入体。
血脉之力激荡,更催龙族神力迸发,使秦钰受恶魂浸染与拂晓灵魂交融而变得驳杂的魂息渐渐纯粹。
最后残存于灵魂间的熟悉气息将被驱逐,静默无声的人顿时有了动作。
抬手扼住他腕子,秦钰强行掐断了他将力量交付于自己的举动,赤金龙眸,竖瞳冷然,“作为王,你有更重要的责任。”
妖王怔愣,俄而失笑,“秦阳昇当真将你教得极好。”
在愤慨的当下,得知了真相,不仅没生出报复的心思,反而劝自己要以大局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