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和清突然从怀中取出绢丝道状,上面记载着麒麟阁重大安排。这一张发黄的绢丝道状应该是从空空道人那里偷偷剪下来的,上面清晰地记录着对我的任命:
苏锦书,任东吴太初宫白爵观道长,细作堂代号白乌。
咸熙元年春,麒麟阁
上面清晰地盖着麒麟帖,那两条我非常熟悉的麒麟首尾相交,围绕着八卦嬉戏。朱道士重重跪下双手举过头顶:“贫道并非空口谵言、空口无凭,贫道手中握有铁证,就是这份麒麟阁委任苏锦书的麒麟帖,白绢黑字有他的细作堂代号:白乌。细作堂是什么?不用我多言诸位宫中重臣心里都一清二楚。”
朱道士双手颤抖着举着那份绢丝布跪在那里,他浑身像筛糠似的,脸上汗如雨下。神龙殿一时鸦雀无声。就在这万籁俱静之时,从描着九条龙的屏风后面,丽阳公主一身天水碧束腰鹿皮骑马装缓缓踱进来,脚上的方头小皮靴踏在宫中青砖地上咚咚作响。她旁若无人地走到朱道士面前,纤纤玉手轻轻一拈,那片盖着麒麟帖的绢丝就落到她手上,她淡淡地扫了一眼:“什么破玩意弄得像真的似的?空空道人是自己人,麒麟阁就是我堂堂东吴在插在魏国心头的一把尖刀。尖刀,尖刀,尖刀,戳在心尖上的尖刀,你懂吗?空空道人是我通过线人发展的下线,换句话说,麒麟阁就是我们东吴细作堂在曹魏的联络处。我派去的奸细就是你所说的间谍庞少白,庞少白的大名早就列在我们细作堂的花名册上,诸位有兴趣可以到细作堂查证。我是没有这个闲心,我知道现在有人根本不信,他以为我们东吴就是傻瓜,头脑壳子里装的不是大脑而是一坨屎——”丽阳公主突然脸色变得冰冷如铁,她高喊一声:“御林军。”好几位身穿麻雀灰束身袍的御林军兵士应声而至,丽阳公主冷冷地说:“带朱和清道士前往白虎门细作堂,捧出细作堂花名册,让朱道士仔细过目。听好,小心侍候着朱道士,如有闪失,我拿你们小命是问。”兵士们答应着,然后双手从背后抄起朱和清道士让他立起来,可是朱道士早就瘫软在地站也站不起来。他大概知道死期将至,苍白的脸色像一匹洗过很多水的绸缎那样晦暗。从神龙殿大门外又匆匆跑进来几位兵卒,大家齐心协力将他拖出去,马无角也跟着匆匆出了神龙殿。那一刻我腹中绞痛难忍,我知道那块麒麟帖正在我腹中蠢蠢欲动,我必需马上离开神龙殿。我与庞少白交换了一下眼光,他会意一笑,那一身藤花紫布袍将他衬托得分外儒雅。我呼应着丽阳公主的话从墨压压的人群后面踱出来说:“幸好有大公主出面作证,否则冤死了少白兄,宫中还全蒙在鼓里。”我的额头上沁出一片密集的汗水,疼痛一阵阵袭来,我却要装出个没事人一样从容不迫地说:“少白啊,这就是奸细间谍的特殊性,你就是活活冤死也不能公开身份。”庞少白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他坦然一笑面对大庭广众从容不迫撩了一下芒果青布袍:“但是你我问心无愧,可以被冤枉一时,但是绝不会冤枉一世。人在做,天在看,大公主心里有本帐,他就是你我最强有力的依靠。”
丽阳公主仰天大笑起来,然后在千雪愤怒的目光中对我说:“爱卿,我知道满朝文武都等着看花名册一证庞少白真伪,我还是命人快快取来。”这时候我已经腹痛如绞,额头上汗水滚滚而下,并且我再也无法控制,几乎就要瘫倒在神龙殿。丽阳公主说:“你怎么了?”我强撑着身体说:“我极度不舒服。”丽阳公主怒火中烧,转身命令御林军:“快送左御史大夫回白爵观。”几个卫兵马上围上来,将我送到神龙殿外的公车门内,宫中马车载着我回到了白爵观。我死死拴上寮舍门,以墨汁调上桐籽油喝下小半碗,翻江倒海的呕吐让我生不如死,所有的呕吐物和排泄物全被我装在一只洗脚盆中,我最终从中摸到了那只麒麟帖。
后来细作堂花名册在太初宫引发一片哗然,因为上面并没有发现庞少白的名字。丽阳公主故意一言不发,在宫中乱成一锅粥连皇爷孙佩也看不下去时,丽阳公主才翻开霉味扑鼻的花名册,慢悠悠地指着“毕公高”一名说:“毕公高就是庞少白。”周慕郎仿佛捞到救命稻草似的,上前一步说:“大公主,毕公高与庞少白风马牛不相及,你怎么能指鹿为马?”我后来与庞少白分析,周慕郎大概是急疯了,否则他这个死心踏地要做附马的人,怎么可能对待他心心念念的爱人如此出言不逊?
丽阳公主在这个非常时刻也不计较,她背着双后男子一样潇洒地在人群背面漫步一圈,然后说:“这个不需要我来答复你,自有细作堂赵堂主来回答,有请堂主赵四双。”看到这一刻我才感到惊心动魄,赵堂主像个无影人一样踱出来,双膝跪下:“二圣在上,重臣明察,身为细作堂堂主,鄙职在此实话实说,细作堂不具真名实姓这是起码的堂规。放眼三国之内,无论曹魏还是蜀汉,无不如此,我堂堂东吴自然也不例外,太尉连这起码的规矩也不懂吗?我问你,庞少白的庞氏源出何处?”
周慕郎是武将,自然回答不出,他在赵堂主逼人的目光中支支吾吾半天没说过个所以然来,庞少白却口齿伶俐地说:“庞氏源出姬姓,周文王之子毕公高支庶受封于庞乡,子孙以庞为氏。毕公高原是周文王姬昌第十五子,周武王姬发之弟。周文王吞并了商朝毕方之后,封毕公高于毕国故地。”赵堂主接口说:“没错,毕公高随周武王兴师伐纣立下赫赫战功,西周建立后被封于毕,为公爵,故后人称为毕公高。毕公高赐封其支庶之子于庞乡,后世子孙以封邑为氏称庞氏,世代相传至今,毕公高就是庞氏始祖。所以我细作堂不想暴露庞少白真名实姓,以免泄露他的真实身份。所以,我以庞氏始祖之名来替代庞少白之名,这是细作堂的高妙之处,这何错之有?”周慕郎哑口无言,满朝大臣议论纷纷,而我只是惊得目瞪口呆。我像雾里看花一样看着丽阳公主,联想到她对我疯狂的、有悖常理的感情,我只感到一阵阵心惊肉跳:莫非,莫非,莫非一直以来是我上了她的圈套?
后来的事实证明,丽阳公主不过就是利用了“毕公高”这个早就存在的名字帮了庞少白一把,她帮庞少白其实就是帮我,只是我和庞少白百思不得其解:丽阳公主对吴国细作堂应该一无所知,她作为一个任性骄宠的大公主,成天爱玩爱闹、嘻嘻哈哈,连皇上孙皓也不放在眼里,她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对细作堂这种男人玩弄阴谋和暗战的间谍机关了如指掌?我脑子里盘旋着一个又一个疑问,无人回答我。当天晚上我虽然回到了白爵观,但是从此失去了自由,每天晨起去南宫,却被无为子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阻止。看看白爵观门口空无一人,但是我只要一脚迈出,无为子或清尘就会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我请进寮舍。我知道出不去,悉性绝了此念,每日只在斑竹园打坐悟道。某天午后,清风徐来,我感到有点热,就脱下戒衣摘下莲花冠,然后发现冠内绢布上不知何时写有白字:
今晚子时,白虎门见。
赤乌
我迅速将莲花冠戴在头上,然后离开斑竹园。后来整个晚上我谎称头痛早早入睡,我用衣服伪造了我卧于床榻的假相,然后从二楼破窗而出,从天井出了白爵观,一路飞檐走壁来到白虎门内那片荒地。我伏在一棵青槐树上死死盯着白虎门,子时更鼓敲响的时候,摇晃的宫灯下出现一辆马车,马车停在白虎门外。几位御林军兵卒跳下车挑开帘子,一位老者缓缓下车,他一身生姜黄戒衣在风中飘摇,我一眼即认出他,他是我心心念念的师傅空空道人耿去病。这时候我的心狂跳不已,冷汗一时淋漓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