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微凉的早晨我进入昭明宫的时候丽阳公主刚刚起床,在丽阳公主还没有梳妆打扮好就可以直接进入昭明宫,只有我和皇爷孙佩是个例外。宫中的男人不管他是文武百官还是卫兵仆佣,谁也不允许不经同意进入昭明宫,经过同意进入昭明宫也不得进入丽阳公主闺房。那天早晨几个小宫女正在给丽阳公主盘飞凤髻,她其实根本不是盘发髻的皇姑,因为要参加皇上在乐贤堂举办的加冕大典,所以她才要特别打扮一番。她受罪似的坐在那里任几个宫女七手八脚地盘弄飞凤髻,那是一种很复杂的宫中发髻:先将昨天的发髻拆散用大木梳子梳理通顺,再用细齿的篦子篦。接下来大大小小的桃花牛角梳子就派上用场,细齿的短齿的梳上很多遍,搽上桂花头油鬓角刷上一点刨花水。好几位梳头女仆手忙脚乱忙活了半天时辰,总算盘弄好飞凤髻,再细心地用明矾水调凤仙花汁染出了十指胭脂红指甲。丽阳公主在穿着打扮上她一向讲究到苛刻的程度,她现在着一件芷草蓝喇叭袖蝴蝶扣凤起鹤舞榨丝衣,十来位宫女像蜜蜂或蝴蝶围绕着丽阳公主这朵花在嗡嗡嘤嘤忙碌,最后宫女从储衣间取来那件穿在外面的葵花黄千丝万缕凤穿牡丹织锦衣给她穿上。衣裳铺徐徐在她面前展开时众宫女惊呆了,不知何时这件千丝万缕织锦衣在乳房部位被人剪出两个碗口大小的洞。小宫女吓得半死,当即一个接一个跪倒在地痛哭失声:“求公主饶贱奴一命,贱奴一直看守着衣裳,不曾离宫一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惹出如此塌天大祸。公主开恩,贱奴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对公主下手,这种事我就是傻子也不可能做。”
丽阳公主冷冷一笑,她知道不会是身边宫女们干的,她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伺候她饮食起居,怎么可能自己给自己下套?这不是找死吗?她抱着那件葵花黄千丝万缕凤穿牡丹织锦衣仔仔细细查看那两只碗口大的破洞,想从中找出一线蛛丝马迹。她可以断定是千雪指使某个宫女偷偷干的,但是她苦于没有任何证据。就在她左思右想心烦意乱的时候,忽然发现身边悄静无声,扭头一看不禁发出一声尖叫:七八位宫女全部口吐白沫昏倒在地,每个人嘴里都喷出一团团腥臭的污物。她接着又发出一声尖叫,想起身逃离这个地方,还没站起来就头晕目眩旋转着摔倒在地,她的嘴里也吐出一团污物,这时候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是唯一的现场目击者,此事就发生在眨眼之间,我显然有点惊慌失措,俯身想托起丽阳公主,她软软的像根面条,污物也喷了我一头一身。我高声叫喊:“快来人哪,来人哪。”然而外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进来。我放下丽阳公主狂奔而出,廊下空无一人,我一边叫喊一边穿过耸立着无数红木柱的长廊,迎面就遇上了被宫女们团团簇拥的侧王妃千雪。那一刻千雪被众星捧月美得有点邪气当然也美得惊心动魄:高挑的身材,一张脸白得像孙皇爷御宴上那只糯米瓷茶盏。她一边走一边脱下了那件以纯金锁链做钮扣的紫狐皮大氅,露出里面一件水红绸缎的齐膝夹衣。水红绸缎的面料用特别黑的宽缎镶边,右襟下有一朵舒卷的云头。她一眼看到慌乱的我并不吃惊,而是从容不迫朝我微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她的微笑很动人,从脸上一闪而过的笑容把周遭一切仿佛照亮了一下。
后来宫中御林军查明那件葵花黄千丝万缕凤穿牡丹织锦衣上染了剧毒断肠草汁,就染在那两个剪出来的洞口边上,那两个洞口不过就是投毒者故意设下的局:让你围绕着那两个剪出来的大洞愤愤不平左瞧右看,结果不知不觉就染上剧毒,所有接触过那件凤穿牡丹织锦衣的宫女都身中剧毒,包括丽阳公主。丽阳公主死里逃生总算在太医救护下保住一命,七个宫女死了两个。那天皇上孙皓的加冕典礼最后在一团混乱中草草举行,我成为投毒最大的怀疑者,因为当时只有我一人没有中毒,这样的事太过蹊跷,我无法向宫中解释,即便浑身是嘴也无法说得清。就在投毒发生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在白爵观得到以飞镖送来的传话,让我立马逃离吴国。一时无法逃离也要逃出太初宫,否则就是死路一条。麻纸上神奇地盖着一枚我再熟悉不过的麒麟帖,那两条张牙舞爪的麒麟让我激动万分,当然激动万分的是最后的落款两个字“家翁”,家翁就是父亲,难道赤乌真的就是我的家翁、我的父亲?我盯着麒麟帖看了许久许久。进入吴国这么长时间我的接头人赤乌总算出现了,我分明感受到麒麟在民间所暗示的祥瑞之兆,因为我的身世成迷的父亲终于出现了。我不知道如何回复赤乌,当下决定立马离开吴国,我心中有太多的迷惑,我一定要回到麒麟阁向空空道人问个明明白白,因为不把这个弄明白我无法潜伏在吴国做奸细,我一定要让师傅解除我心中的迷团,给我指点迷津,一定让他告诉我:我的家翁到底是谁?
我向孙皇爷找了个借口,借口回麒麟阁取师傅特制的药,并答应在半个月内赶回建邺城。其实对于回不回来我完全没有把握,只要离开吴国他孙皇爷还能管得了我吗?孙皇爷依然用无比慈爱的眼神看着我,好象要把我印刻在他心里,他千叮咛万嘱咐我一定要按时回来。我当天晚上就趁着月黑风高离开了吴国,清尘一路陪伴,那是孙皇爷的安排。这一次我不走海路走河路,穿越淮水过广陵郡直抵琅琊国,再沿沂水北上越泰山郡、东海国,横穿潍水直抵东莱郡,此时的麒麟阁已经遥遥在望。我在一个布满野萝卜花的坡冈上休息了很长时间,遍地盛开的野萝卜花带着一种清苦的芬芳,我苦思冥想了许久才设想好如何和空空道人见面。师傅看到我踏着夜色出现在他的寮舍大吃一惊,然后压低了声音对我说:“你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就突然回来了?你不懂宫中规矩,难道连道上规矩也不懂?你白戴了我送你的莲花冠。”我双目炯炯地盯着他:“我不懂,我什么都不懂——我回来只有一件事。”他抬起头来:“什么事?”我一字一句地说:“别以为我就是个傻瓜,请你告诉我,我父亲到底是谁?他真的死了吗?我的家翁他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