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牡丹花丛,从油绿肥大的碧叶间穿过,浓得化不开的香气一阵阵涌来令人头昏眼花,无数饱满油亮的黄蜂在花蕊间飞起又落下。我走到丽阳公主身边,她抬头看着我:“宫中盛传你满腹经纶、才高八斗,你说我丽阳公主人比花美,你应该读过《诗经》吧,你念几句《诗经》中最恰当的句子来赞美我丽阳大公主,好不好?不要挑那些老生常谈的,什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个我都知道。再说这个也太平民草根,不足以形容我宫中皇姑,懂不?挑那些配得上我的,一定要配得上我大公主的。”我对《诗经》虽不能说倒背如流却也是如数家珍,略略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便脱口而出:“‘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一听便哑然失笑,而且一笑便一发不可收拾,直笑得在牡丹花丛中弯下了腰,然后转身贴紧了我,无所顾忌地在我脸上又摸又捏:“不错,很得大公主芳心,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大才子,我喜欢。”我紧紧捏住她的手,阻止她继续放肆:“公主,丽阳大公主,你是皇姑,我为方士,宫中禁违之地,还是不可太过猛浪,免得让人看见笑话。”丽阳公主的眼光突然就直了,原来她看到侧王妃千雪在宫女陪伴下从南宫缓缓出来,她似乎故意要气气千雪,小声对我说:“快,快,千雪也来赏牡丹了,你快快搂紧我的腰,快呀,快呀。”我张着双手没有办法搂住她的腰,这不是我苏锦书的作派,她紧紧贴在我身上,胭脂香粉气息一阵阵袭来。她突然出手抓住我的手用力按在她的腰间,然后她主动搂紧我的腰身,咯咯咯地放肆大笑起来。刚刚走到牡丹园附近的千雪听到笑声一眼就发现了花丛中我和丽阳公主相拥相抱,她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对身边的宫女们说:“怪不得闻到一阵阵狐骚味呢,原来是公狸猫母狐子发情发骚,我们到那边去看太平花。”
看着她们一行移去的背影我非常难堪,丽阳公主却从此不肯撒手,她略略有点害羞地偷瞄了我一眼,然后恨恨地说:“你身为白爵观道长又怎样?就不能为我丽阳公主还俗吗?大公主下令,苏方士一定要还俗,我和我皇爷提了,不要再做什么道士道长长老,既然我丽阳大公主看上了你,你就要进宫为官,我打算让皇爷任命你为吴国左御史大夫,主管宫中奏章弹劾,你看看,这份官职应该非常适合你吧?而且权力通天,大得不得了,吴国各路诸侯升迁全在你苏方士一笔一划之间落到纸上,谁敢不敬你如君王?这才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想你一定很高兴,你我就这样日日守在宫中,我就天天和你在一起。”
我不知道丽阳公主在孙皇爷面前怎么开的口,反正怎么开口都没关系,孙皇爷也几次跟我提起这桩事。皇爷在吴国就是朕,就是金口玉言、定于一尊,这事肯定就是板上钉钉,只需静候几日,等待正在资水、湘水、赣水一带南巡的皇上孙皓回宫下道圣旨即可,不过就是走一个过场而已。这时候我被一个人盯上了,他后来成为我的死对头几次三番置我于死地绝境,这个人就是吴国建国功臣周瑜之孙、大司马周慕郎,同时他也兼任着宫中御林军郎中令。
第一次见到周慕郎就是在我即将出任左御史大夫消息传出后不久,周慕郎突然派出副官马无齿邀请我当晚到昭明宫赴宴,并且立马成行。那时候我只在一次早朝时见到周慕郎,当然我是陪伴皇爷早朝,我没有进入神龙殿,我只是在神龙殿前一大片文武百官中远远看了周慕郎一眼,他的形象特别突出:一身莲青色束腰宽袖黑丝纹边骑马袍,外裹青灰色铁制筒袖铠甲,由数百片胸背相连的鱼鳞形甲片编缀而成,在初升的太阳下闪着幽幽鳞光,配上胄顶高高竖起的鸡血红缨饰,他看上去虎虎生威、威风凛凛。我不知道素不相识的大司马为什么要请我赴宴,我当然不便拒绝,但我隐隐有些不安,我想与我最接近的丽阳公主商量一下,偏偏那天的雨水一直下个不停。
你不到吴国根本就不知道雨水对这一片土是多么痴情,不管是清晨还是黄昏,一场接一场如麻如丝的细雨总是不期而至应声而至。那天的雨脚到了黄昏时分竟然加大了一些,密密麻麻的雨水打在太初宫那些寂寞零落的花草上,也打在乐贤堂、白爵观、右御街上,太子池、清游池上,密集的荷叶在雨水中东倒西歪,雨水打在荷叶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如同大军过阵。我和马无齿坐在搭有杏子黄雨篷的马车上前往昭明宫,雨下得太大了,雨篷外的太初宫笼罩在一片烟雨之中。出明阳门时马车停了停,我撩开雨帘朝外看,幕府山、紫金山、栖霞山在雨水中完全不见,只有左掖门、公车门、升贤门、右掖门并排而立,雨水在高高耸立的门楼上泻成一道道小小的瀑布。马车通过明阳门继续沿宫道向前,而此时马无齿早已不知去向。我心里十分忐忑不安,这时候车夫一声吆喝,马车却意外停在南宫外。南宫在雨水中静静伫立,门外空无一人,雨水在宫门外漫漶成一片水塘,我心头升起一丝不祥之感,明明说去昭明宫,怎么到了南宫?我对车夫大声说:“快送我回白爵观。”回答我的只有一片哗哗的雨水,挑起雨帘一看,车夫也不见了踪影,这一下我知道上当了,竭力镇定下来,决定跳下马车冒雨回到白爵观。但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一大片身着铠甲的宫中御林军突然从雨水中冒出来,迅速包围了马车。他们在车上翻找了一阵,很快在车篷内找到一把七寸长的环首刀。那把刀锋利无比,即便在幽暗的阴雨天也闪着寒光,我知道大事不好却已来不及,卫兵蜂拥而上将我缉捕。
这时候大司马周慕郎和马无齿却齐齐出现,我知道中了他们的圈套在劫难逃,因为无论在哪朝哪代皇宫,携刀入宫而且是皇爷居住的正宫都是死罪。他从马无齿手中接过那把狼皮环首刀在手里掂了掂,然后说:“苏方士,没有冤枉你吧?”我强压住心头怒火,表面却显得云淡风轻:“大司马,我不懂您的意思,我只是接到宴请冒雨前来赴宴,不知道这把刀从何而来。”周慕郎说:“宴请?南宫哪里有宴席?你说南宫哪里有宴席?既然苏方士不知道这把刀的来历,好,带上他跟我走,我会让他知道。”
马无齿率领卫兵一拥而上将我重新押上马车,一会儿功夫就来到升贤门外的武昌宫,这时候我已经浑身湿透冷汗淋漓。周慕郎眨眼之间便安排御厨送来酒菜,我在一帮宫仆中又看到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那便是黄嬷嬷的目光。我心头一紧,这时候笑容可掬的周慕郎在对面坐下让我瞠目结舌,周慕郎端起一盏酒一口饮下:“这一杯酒敬给苏方士压一压惊,刚才因为事情突发不得不那样做戏,请苏兄海涵。”他停住话头又斟上一杯,向我诡异一笑:“我周慕郎虽然武夫一个,但是一向敬重腹有诗书的文人雅士,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以后苏兄会知道我周慕郎的耿直与豪爽。酒后环首刀苏方士尽管带走,我绝不会在外声张。”他的话让我汗毛根根直竖,我越发认定我中了他的圈套,而且还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大圈套,我站起来脸庞情不自禁地红了:“大司马,您这话我不懂了,这把环首刀我确实不清楚,完全不知道从何而来。我身为孙皇爷的太医,从来没有做过不能声张的事。”周慕郎坦然一笑,饮下了酒拍拍我的肩膀:“坐下,坐下嘛,好大的事嘛?”
后来的事实证明所谓的南宫赴宴就是周慕郎设下的一个局,那把藏在宫中马车上的环首刀就是他们做局故意栽脏陷害我。事情突发后周慕郎故意安慰我,又对我半遮半掩吐露心事,其实是背后另设定了一个更大的局。我表面上像个书呆子似的与他吃肉喝酒,内心里却猜侧他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外面突然一阵骚动,就看到丽阳公主一身杏子红束腰男装骑马袍快步走来,宽大狼羔皮坎肩上的金黄流苏随着她的大步流星微微拂动,一双钉有金色圆钉的高帮狐皮靴踩在地上发现铿锵有力的声音,一种男子般的英武与帅气扑面而来让人震动。卫兵们谁不知道她是孙皇爷最宠爱的女儿,没人敢阻拦她,只是跟在她飘扬的骑马袍后面一路小跑着。她一进门就劈头盖脸地一顿数落:“不是约好了比武试刀吗?放老姐的鸽子就为了在大司马这里混吃混喝?下次嘴上答应不履约小心老姐割了你的烂舌头,看你下次说话算不算话。”她话里藏话话里有话先让我一头雾水,然后瞬间无师自通地明白她的深意。我当然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以书呆子形象示人不过是我的招术,内心里我明镜似的洞若观火,否则师傅空空道人怎么会百里挑一选了我来吴国卧底做奸细?我在周慕郎惊讶的同时朝她歉意地一笑,不等周慕郎开口丽阳公主上前几步快速走到扔在一旁的环首刀前,伸出脚踩住刀尖一挑一踢,狼皮环首刀仿佛自动翻飞起来飞上半空。丽阳公主眨眼之间迅速从高帮狐皮靴旁拔出一把一模一样的环首刀,不同的是这把刀是赤金色狐皮。她用狐皮环首刀当空接住落下来的狼皮环首刀,火花一闪一声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响过之后,她一挑一接,再一挑一接,然后腕部微微发力,狼皮环首刀连翻九次蹿上屋梁然后又直线坠落而下。丽阳公主长腿一扬身体迅速两个后空翻,然后举起狐皮环首刀对着落下的狼皮环首刀,轻细的一声脆响过后,刀尖与刀尖就么顶在一起一动不动。一旁簇拥的卫队看呆了,一个个瞠目结舌,连周慕郎也禁不住连声叫好。身子仿佛定格的丽阳公主再一个漂亮的后空翻,稳稳地落在桌案前,两把环首刀准确地扎在酒盅与盘盏之间空隙处:“昭明宫后花园,姐等着你比武试刀,地点不变,时间不变。”
丽阳公主离奇地帮我化险为夷,多年以后我才得知她其实在背后早已布局多年,围绕着我的一举一动她都一清二楚,驾驶马车的车夫虽然已被周慕郎买通,其实更早的时候就已经被她收买。我没有想到大司马周慕郎其实一直在追求丽阳公主,他一直把我当成他的情敌,这一次设局不过就是他置我于死地的开始。丽阳公主当着他的面也当着宫中御林军兵卒的面丝毫不给他好脸色,这让他一想起来就怒火中烧。而在丽阳公主运作下,我很快就拿到圣旨出任左御史大夫,主管宫中奏章弹劾,而且在孙皇爷的撮合下我即将在五月初八与丽阳公主订婚,周慕郎心头如同烈火在烧,太初宫竟然出现这样的传闻:大司马周慕郎要带着吴国最强大的水师投奔扬子江以北的魏国。而就在此时我得到了侧王妃千雪的密信,约我在白爵观后面的斑竹园幽会,我又一份情缘从此开始。但是你应该知道,对于从不花心的男子来说,太好的女人缘也是一桩令人头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