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抱着一袋又一袋鼓鼓囊囊的包裹,连夜穿行过泥淖似的原野,终于在天亮时分,二人来到了荒凉的苟家坞中。“二哥,老这么赶路身体也吃不消,要不咱们休息会吧?”说罢,本名吴六子的瘦小男子也不管二哥是否采纳,一步跨进左近的屋檐下,倚靠着槛墙坐倒。
“那就休息会儿。”李二根也走进檐下,将背负着的包裹逐一解下,靠坐在他身边,同时从腰带里抽出一支瘦长木筒递给了他,“喝点吧,这些时伏低做小,恐怕你许久也没尝过这滋味了。”吴六子接过木筒小啜一口,眼里顿时冒起精光,称许道:“二哥就是聪明!不过这好东西我可无福消受太多,还是你来吧。”里头虽是点冷酒,可顺着咽峡流入胸腹,就化作一股温热的暖流。
李二根摇头一笑,接回竹筒,饮上一口,“这不算什么,我有老闫罩着,又不消去孝敬打点他们,自然能攒些物事在手底。倒是你委屈得很,李三这鸟货不单爱好勇斗狠,还喜欢欺压勒索底下的人,老五这些年靠当奴才取悦朱涂他媳妇的老本,恐怕都被李三榨了个干干净净。”
“我还以为这厮鸟不好女色,好男风走旱道呢,原来和闫老大一样是个爱财如命的性子。”李二根拍起大腿,笑道:“那梁英确实是个标致的可人儿,李三也铁定动了心,就是吃下肚要被腹心成日记恨,犯不着啊。他闫末也不是不好,六子你也清楚他往日是替老朱掌着那条线的,上家请的,手底抓的,享用过的可比咱们一伙加起来都多,拿梁英下落给他,也就是一句褒奖的事,倒不如给老五来得有效。”说到此处,李二根不禁气结一哼,“就是这呆货是个认死理的性子,枉我这媚眼白抛给瞎子看了。”
六子打个哈哈,暗拍马屁道:“是那呆货眼力劲不行,心思全放在女人胸前去了,跟着李三那莽子有啥鸟出路?”李二根倒很清醒,微微摇头,“我和李三的想法其实也差不多,咱们给姓朱的当牛做马这么久,凭什么世道一乱,又要给他老闫当狗?只是李三他习武,要比我莽撞直接得多,又不善掩饰,不然闫末也不会那般急迫地拉拢老四老七。”
“还是二哥最会做人,让他们成日里争来争去,最后都便宜了咱们。”六子一套奉承下来,李二根的笑意也隐有自得,“说来倒是多亏那个名叫赵武的穷酸,读书读得脑子都不清醒了,借住在山上一段时间,还真把那帮山民当作自家亲戚了。”
六子同样哂笑道:“那措大不像是入伙,反倒像是闫老大家的卖力牲口,前些时那俩混子找我诉苦,说这措大成日闷头傻干,连累得他们不能休息也就罢了,交上去的数目还是全额,害得手底下都攒不了几个币,他要这么肯干,索性把兄弟们的活计都包过去得了。”听着六子的转述,李二根被逗得更乐,道:“那赵武切实是头又蠢又犟的牛,钻进套了便再出不来了,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他,不然老闫既不会周济我,让我躲过兵祸。更不会安抚我,教我守着财货。”
说到此处,六子不由有些纳罕,“我可是听说这小子教二哥丢了好大一个丑,二哥真不记恨他削了脸面?”李二根饮过一口酒,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就他也配?邻里知道了就知道了,这帮缩卵的又有谁敢出头阻我?”六子面上犹自夸他大度,心中却不由腹诽着:若真不记恨,何必教自个儿传话何七?摆明是把那措大天明送过去给闫老大泄愤的。
二人闲话论着一众曾经的同伙,不觉已是一刻过去,吴六子休息得大差不差,遂起身收拾着周边,向李二根道:“二哥,走吧?”那李二根却俨然酒量低微,一派面红耳赤,犹在奚落着,“老闫也别干甚带头大哥了,作个优伶供人取笑正好,想凭个书读迂的穷酸制衡我和李三?怨不得你裤裆输个干净!”
“二哥醉了,要不就在这边休息?”这句话李二根倒听进去了,连连摆手,“这不成!咱们刀口舔血的,安全最是打紧,晚上到了山下再歇就是。”一面说着,一面弯身,拾起放在周遭的包裹。可算盼到对方大意,背身露出不设防的后心要害,一直假意收拾,实则暗中掏出利器,确保站位足以突施冷箭的吴六子眼中终于释放出狰狞与快意,正握的匕首直掏李二根后心。
可李二根真似醉眼朦胧,匕首将至,脚下却一个趔趄猛然坐倒,堪堪避过刺来的锋镝,而更令吴六子心惊的是,对方仿佛早有预料,“六子不愧是我手足弟兄,咱哥俩啊…”特意拖长的语调无外吸引自己心神,好在吴六子一早留心,提前抽回匕首,见他肩头微抬,即晓他要反手,果然随着他道出后头那句,“想得都一样啊!”装满财货珠宝的包裹与语声齐落。
背着行囊跋涉足有半日之久,吴六子自知其中斤两多少,倘或莽撞以匕首上撩裂帛,无疑正合对方心意,直面种种黄白暗器。量他仓卒间跌坐,即便想使懒驴打滚或鲤鱼翻身等动作起身,也需片晌功夫,自己正好卡他半道。心念电转间,吴六子侧身避让,顺带抛出匕首,横移一步,改正握为反握,下劈一竖,可关注着眼前,自然疏忽了眼下,李二根以包裹为饵,杀招却是那被他使了赖酒招数“吃了吐”犹有半筒的冷酒。
木桶翻飞,一滩冷酒扑面而来,沉身嗅着四溢的酒香,刚发出力未及收回的吴六子也不得再退,只能情急闭上眼睑。可酒之一物,入肚腹是活血药石,近眼前却不啻辛辣鸩毒,眼部周遭陡然一片火辣,即便有心抗敌,吴六子也只可乜目谛视,偏偏眼睫还助纣为虐地成了掣肘,无奈得只能连连退却。
他纵想抽身,好整以暇重新站起的李二根却压根不给他机会,看准大致方位,一抄手就是一袋包裹扔将过去,吴六子固然有心想躲,奈何没练过听身辨位的本事,柔软的肚腹就被重物猛地来上一击,他不敢顺从身体弯身缓解疼痛,以便对方继续逞凶,唯有硬顶着睁开彷如被烈焰炙烤过的眼皮,捕捉着对方的行迹。
单论近身殴斗,李二根切实不入流,可论起算计,论起旁门左道他便是一把好手,他显然忖度过对方考量如何翻盘,那头睁眼之前,一口混着酒水的唾沫便已吐向对方。甫抬眼,又是旧招往面门袭来,侧身闪躲已是不及,吴六子只能边退步边闭眼,可少许暖流沾面,吴六子才晓是诈,这温热液体明显是唾沫星子中混杂着少许酒水的“口嚼酒”。
他再睁眼,欺近身前的李二根上下两路并行不悖,脚踢腿弯,手砸兵器,两头受力下,只闻阵叮叮当当,被打得趔趄同时,反握的匕首更是被打落在地。兵器被除,倚仗利刃的吴六子自然而然地失了悍勇,步子再不成调,后退求饶道:“二哥饶命!我的那份全都给你!”李二根却不屑一笑,犹要吃干抹净。
兵家围三缺一,背城借一,所防所凭皆是残兵最后一点血勇,眼见求饶无用,吴六子迸发出血气里的勇迈,猛冲欲要来个誓死一搏。可他之前积攒来的优势都被李二根逐一磨灭讨回,甚至抢占了上风,直面着如输光身家赌徒的吴六子,李二根有条不紊地抖擞起自己特意挑拣的行囊,这行囊内里黄白不多,正是半虚半实作锤的好模子。
他拳来打腕,腿踢击踝,死守一线,就是不给吴六子拾起匕首重整旗鼓,可恨行囊打击面更大,赤手空拳的吴六子被重物一阵连消带打挫败。频频吃痛下,那为数不多的血勇也被痛殴给蚕食殆尽,又是作势一阵反扑,吴六子一个前冲,却是要借地形逋逃(bū),但其无心纠缠早在李二根眼中显明,其佯装不察,却忽而反手,行囊若流星锤一般砸中吴六子的太阳穴。
吴六子要害被击,瞬时迷迷瞪瞪,不知所在,李二根深谙时不久留之理,连追上去,又朝其后脑狠狠补上一记,直将其砸至瘫软扑倒,再骑上他背,一阵“乱披风”锤法伺候,终于将其变得进气少,出气多。李二根才有心解开作兵器的行囊,端详着里头财物有未损毁,不由又是一阵骂骂咧咧。
但站起身,回顾着檐下独占的泉货,不由喜上眉梢,笑有自得。从此天高海阔,都有刀布傍身,不复往日寄人篱下,一时前路只如乱花迷眼,独任君酌,李二根思虑半晌才做出抉择,狄人不足惧,霸主犹可尊。履闻毂下好,愿为新绛人。
……
恍惚中,仿佛自身真成为天地间的一缕清风,无处不可往,也无处不可去。石头依从善良的本心出发,裹挟着先生与梁姐姐的遗体,避过一众阻拦的人,再掠过厅堂,穿过走道,飞向自由的原野。
孰料方一脱离急难险境,适才还崭露出无上威能的石头,便面色苍白,羸弱的身躯摇摇欲坠。正处于强烈失重的张伟顾不得眼前天旋地转,异物感在喉间作祟,连忙伸手接住欲要跌坠的二人。
除却面容憔悴而枯槁,并未有明显的外征出现,张伟只能先将妇人的遗体置放在一旁,带着猝然昏厥的石头找了一处较为干净平整的地段来供他将养。照拂完石头,他才在荒原上一阵寻觅,寻索着较为尖锐的石块。
过不多时,他终在左近找到几块不错的石器,接着便沉默而专注地开掘着泥土,直至刨出一座草创而深邃的墓室来。时间在开凿中乌飞兔走,待一旁黄土高垒,已离与铁蛋约定的时日越来越近。但纷杂的心绪有若乱麻,蔓生壅围在心房里,令张伟无暇管顾约期。眼下的他只能从衣衫上撕下一块干净的布帛,视死如生地为她苍白的遗容拭去血渍与风尘,再横陈于幽暗的墓室里。然后静待着石头由昏睡中醒来,让他再看一眼令他无比惦念的,又为他付出性命的梁姐姐。
傍晚熏风南来,夜渐清冷昏黑,泥坑里招展的血色罗裙似是这暗昧世界里的唯一亮色。
此时,静谧的荒原里多出一道微弱的呻吟,张伟扭头看去,苦候许久的石头终于从昏迷中苏醒,他连忙趋步凑近,搀扶起他纤瘦的臂膀,探问道:“好些了吗?”尽管脑海兀自昏昏沉沉,可不想先生担忧的石头还是微微颔首,以轻微的鼻音作为回答。
“那便起来吧,送她最后一程。”在张伟地扶持下,病弱的石头倚着先生一步一步走向墓室旁。似倚闾又似陟屺(zhì qǐ),石头深深地望了一眼里面待他温柔和善的遗骸,他强忍着未尝啜泣,眼泪却不声不响地泛滥而下。如是伫立凝眸半刻之久,石头方拭去面上的泪水,对张伟道:“先生,陪我封丘吧。我想梁姐姐安详地去往黄泉。”
固然张伟不通这厢习俗,却也领会了背后的用意,坟者,左土而右贲,贲则通愤,遗憾也好遗恨也罢,尽随黄土湮没而覆盖,让逝者安宁无争地往生极乐。他牵着石头,来到一旁的土丘上,将高垒的黄土一寸一寸倾倒进墓室里。
看着墓室满满当当地变为平地,彼此就此阴阳两隔,来到这陌生世界的张伟第一次当起了文抄公,以原主赵武少年清越的歌喉,唱起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挽歌名篇《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歌声悲切,引得石头注目而来,张伟则摸了摸他的头,向其简单开释道:“这是挽歌,有安魂引灵之效,若你想念起亡者便为她长歌一曲吧。”其实际效应,大抵就如这“封丘”的习俗与孔夫子改坟为墓一般,固然初衷是为周游列国的游子立一醒目的标识,可也同样是为迷途的魂魄指引出归处,回到安宁的怀抱里。
石头懵懂地颔首,却也听懂了其中暗藏的哀悼与怀恋,于是效仿着先生,以童声唱起凄怆的清歌。唱完一遍后,又是一遍一遍,直至声音沙哑,高声唱过七次的石头方才停歇。张伟又如何能不明白,石头不仅是唱给他的梁姐姐的,亦是唱给火场里被烈火焚噬的母亲与众昆弟的。
待石头哀伤的情绪彻底平复下来,暮色已席卷了天际。囿于知氏战败,宣人兵临晋阳,加上一干青壮犹在等缘由,他并不敢让石头回石溪镇去将养。而就在这时,他终于意识到了微妙的不对,才想起铁蛋还在等着团聚,连忙抬头颙望着夜色。月出于东山,正值酉戌之交,不出意外,已是错过了约期。抱着铁蛋还固执守在那儿的想法,张伟招呼一声,当即带着铁蛋往路碑处赶去。
所幸石头方初是往南而来,二人已在荒原上,未用多久便看到月色下蹲守在路碑旁的铁蛋。甫见大哥,过往素来不怎么亲昵举止的铁蛋径冲上前去搂抱,眼泪已流淌下来。石头拍了拍他臂膀,回以温和的微笑,才令他松开拥抱,对着张伟好声唤道:“先生。”
然后才解开自己带着的包裹,将些干粮熟食递与两人。张伟一面接过,一面对他们述说道:“我听人说,宣人已攻克代国,迫近晋阳了,恐怕不日就将打到这儿。咱们得一路往南,去王都绛城,或是郑宋,才能求得庇护了。”两个孩子不通军事,又从来未尝下过山,自是俱以张伟为主心骨,纷纷颔首问道:“那先生,咱们现在当去哪儿?”
“先往南边的苟家坞去,歇息一晚,咱们明日再赶路。”依言向着苟家坞紧赶慢赶,可苟家坞的距离犹是那般漫长,没三四个时辰轻易到达不了。行过戌时,夜色愈发昏黑,唯渐渐攀上中天的明月飞彩凝辉,两个孩子纵强忍着困乏,也已睡眼朦胧,脚下挪不开大步了。
而在张伟眼中,皎洁的月宫一点一点被幽影所吞噬,那熟悉的诅咒兀自如附骨之疽纠缠着他,张伟吐出一口浊气,未尝理会蚕食着视野的暗昧,镇定向着孩子们道:“就在这边将就一晚吧。”早在从李家村下山开始,孩子们就习惯了露宿荒野,一听先生地吩咐,立时就倚着树干,睡在白地上。
待孩子们逐一合眼熟睡下,直视着阴森静谧的夜,再无需摆出可靠大人模样的张伟,心底郁积盘亘着的负面情绪终于涌上心头。也许是火场里的光焰太过浓烈,自己又在半道中昏厥,明晓熊熊烈火吞噬掉的性命要远比庄园里的残杀要多,可带来的冲击感远没有早上经历来得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