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来晚了点
一天的断案结束,意犹未尽的张荣跟随人群离去。
人们唧唧咋咋地讨论今日见闻,分享各自心得。
张荣踱步在街道上,脑内不断重复“小民之权”四个字,犹如一口铜钟在山涧回响。
县官说话好听,道理发人深省,一言一行说到做到。他多希望县官能再断一些案子啊……
不过青天大老爷毕竟不是铁打的,也要退堂休息。
张荣打算前往一座城外破庙,七叔正在那里等他。
就在他前往目标地的途中,十余名巡逻的红巾军围拢过来。
尽管红巾军平易近人的名声远扬,张荣还是下意识缩紧脖子。
官与兵的恶名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消除。猛虎纵使咧嘴微笑,猫狗还是会本能恐惧。
他这种脏兮兮的臭乞丐最没地位,哪怕街边的孩童也能欺负他,就算衙役见了他,打他一顿出气,也没人替他说话。
谁知身材魁梧的红巾军士兵没有为难他,反而对他嘘寒问暖,告诉他红巾军治下正在“以工代赈”,若是走投无路可以参加。
张荣登时就惊了。
红巾军断案公平已是不易,居然还会顾念一个死了都遭人嫌浪费草席的叫子。
“我……”他本想一吐胸中埋藏多年的冤屈,可是转念一想又咽了回去。
悲惨的经历使他不敢轻易相信陌生人。
谁知道彬彬有礼、嘘寒问暖的背后是否藏着不怀好意的陷阱。
吃多了混杂缝衣针的馒头,任谁也会恐惧咀嚼。
他点头哈腰,婉拒了红巾军的好意。
可当他回到城外的破庙,瞧见七叔那张布满岁月痕迹的愁容,回想起这些年的颠沛流离,想到几个破落的坟包里躺着的一家人,想起那一晚熊熊燃烧的烈火,又起了强烈的念头——
自己该不该赌上一切去找红巾军陈述冤屈?
次日的天刚蒙蒙亮,他便把自己的所见所闻,以及自己的念头告知七叔,“我想……”
“糊涂!你难道忘了你全家是怎么死的?”七叔说,“你张家只剩你一支独苗,你还敢折腾?”
“红巾军的县令断案公平,百姓们都拍手称快。”
“新官上任三把火,当官的要显本事给上面看,自然要大操大办,没几个月就要成老样子。
可你想过没,你这般无权无势,身上没有半个铜板,甚至连每天的餐食都要求人家行行好。
你这般贸然去告,他们只当是哪来的疯乞儿发癫,将你打走。
纵使红巾军做戏做全,也是表面上敷衍你,背地里与豪绅通气,让你上告无门,再令你葬身火海,弄个死无对证。
难道你忘了你爹如何被算计的啦?若不是你我命大,眼下又扮作乞儿四处游荡,只怕当日之冤就永远无人知晓了。
我知道你心中有怨,可你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咱们眼下只有两条烂命,如何跟他们大人物斗?”
七叔从怀里掏出两个杂粮窝头递出。他眼见张荣眼神呆滞,便强行将窝头塞入后者掌中,“拿着,好死不如赖活着。”
“可我见红巾军打压大户……”
“屠几家大户也只是杀鸡儆猴、勒索钱粮补足军需罢了。红巾军毕竟是反贼,朝廷定要调集重兵来讨。
抵御官军乃红巾军眼下要务,你以为他们有没有心思替你得罪豪绅大户?
咱们在鲁西游荡多年,近年来你也听过不少客栈的食客议论时政吧?
北方流贼四起,这老朱家能不能稳住我不知晓,但我知道北方乱起来,苦的都是咱老百姓。几方诸侯要是杀来杀去,这北方如何能有活路?
过去的恩怨都过去了,早早寻片安宁地,过好你的日子也是正道。
我见红巾军征募贫民入辽,你我正好去谋一份糊口的活计。
将来甭管红巾军退守辽东,还是割据燕云做个大燕国,你我都有数十年的安生日子。若是老天保佑,你我各自挣下一份家业,再娶个婆娘延续香火,说不准还有重振门楣的机会。”
“我……”
张荣低垂眼眸,口中咀嚼着窝头也如同嚼蜡。
眼见张荣犹犹豫豫,七叔一把抓住前者的胳膊向自己怀里拽了拽,“随我一起走吧,你斗不过那帮大户的,这世道从来都是小民受苦——你爹娘在天之灵,定是希望你余生平平安安。”
张荣对上七叔的双眸,仿佛看见眼眸中倒映的自己被火海包裹,“可、可我睡不着啊!”
他无数次回想起大火燃烧的夜晚,回想起父亲拼了命把房门撞开,救他出去。
他自己却撒丫子逃出去,怕得快要哭出来。他痛恨那一晚懦夫一样的自己,痛恨印在河边的那张涕泗横流的脸。
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一定拼尽全力去救火,哪怕跟一家人一同葬身火海。
可惜没人能改变过去,从那天起,他的魂就丢了,只剩一副躯壳活在世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我常常会梦到大哥,二姐,四妹和小弟,趴在我头顶,直呼死的冤枉……他们那时跟我都是半大孩子啊,那帮狗贼放火烧死幼儿,哪里还有半点人性!这口气我憋了多少年了,如今我终于得见敢作敢当的青天大老爷,你叫我如何忍下去!”
“你张家被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骗的还不够多吗!当年你父亲若没有轻信奸人,怎会落得那般下场?你还要重蹈覆辙?!”
“我看见了,我看见沉冤得雪的机会了,它就在我跟前,我一伸手就能抓住。”张荣望向庙外,眼中的期盼与疯癫互相交织。
张荣深吸一口气,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些年我怕死,我东躲西藏,怕跟那些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对视,我怕他们要谋害我,我怕做官的,我怕官差兵丁。
我连夜里丁点响动都怕,怕到睡不着。我活的像条狗啊!
红巾军的知县说,我不该做狗,我也有小民之权,我也该有的选。”
“唉——”七叔唉声叹气,像是听到荒诞不羁的蠢事,“若是红巾军与那大户互相勾连,又要害你性命,你当如何?”
“那就是一死吧。”张荣闭上眼睛,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坚定地站起身,“我苟活了九年也活够了,今日我要为自己做一回主,堂堂正正站起来走一遭。哪怕红巾军当面一套背地一套,那我认了,斗不过就斗不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