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闭上眼睛,他就看见了自己的女儿嫣嫣。嫣嫣歪着头,问他:爸爸,你想我吗?
他的眼泪就忍不住往外涌。他在心里默默地说:爸爸想你,爸爸好想你呀,我的可怜的孩子!
一只秃鹫均匀地搧动着翅膀,从远处风雪弥漫的半空飞过来,沿着黑漆漆的山崖,低低盘旋,最后落在了小分队宿营的崖顶上空。它的下半身长满灰黄色的羽毛,冷风把它脖子上那一圈绒绒的东西吹得不断抖动着。它昂着光秃秃的头,一动不动,一双褐黄色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崖下那一伙束手待毙的军人。
马玉彪抬眼看了一下崖顶上的秃鹫,心里说,晦气!就把那刚烧开的雪水一点一点灌进巴维尔的嘴里。巴维尔此时还昏迷不醒,嘴里一直不停地咕叨着什么。
今天早晨天不亮,周有龙就带着两个战士和警犬出去寻路去了,让他留下来照顾生病的巴维尔和战土们。他听见巴维尔不停地念叨着水,就弄来些柴禾,支起行军锅,挖起积雪倒在里面。可那些柴禾上因为沾着雪,老是点不着,他就显得非常急躁和恼火。最后终于把火点着了,这才将雪融化、烧开。
给巴维尔喂了开水,他又去给战上们喂。而干这些事情对于他来说,就显得特别不容易。奶奶的,他想,我马玉彪就不是弄这个的料,竟然干起了娘们干的营生。
可是,不干又怎么办呢?一看到巴维尔和得病的战士们,他的心里就十分难过。都躺下啦,他想。这可恶的病,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得呢?出又出不去,要药又没药,这不是活活要人命吗?
他正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那只蹲在山崖上的秃鹫忽然放开嗓子叫了一声,听起来十分阴森恐怖。他一下站起来,抓起雪团向那只秃鹫打去。可雪团没打到就散了。
那只秃鹫仍然蹲在那里,纹丝不动,一双褐黄色的眼睛挑战似地注视着马玉彪。
马玉彪又抓了一块雪团,在手里狠狠捏了捏,就又向秃鹫投去。
这一次,雪团落在了离秃鹫不远的地方,它一下惊飞起来,抖动了两下翅膀,就沿着悬崖跟往前飞去。不大一会儿,它又盘旋而来,落在了刚才蹲过的那个地方,张开嘴又叫了一声。
马玉彪一下就火了,他骂了一声:“他奶奶的!”就端起冲锋枪,照着刚刚落下的秃鹫哒哒哒一梭子,那秃鹫就在飞溅的烟尘中丢下两声怪叫,逃离而去,再也没有返回来。
马玉彪收起枪,狠狠地往雪地上唾了一口唾沫,心想,人还没死,你狗日的就想等着吃人肉!狗杂种!
马玉彪挎着冲锋枪,慢慢向前面走去。
他边走边往那黑漆漆的悬崖上看。崖很高,崖上面,落满了白色的积雪,野刺野草在风中不断摇晃着。
他就这样一直往前走。脚下的积雪嘎嘎吱吱地响着,他一边走,一边看,不时地摇着头。
约摸走了一、两里地,他看到崖上面有一株株发黄了的狼头花在风中不断地抖动。一看到那花草,他就无比兴奋!狼头花,他想。早听阿大说过,青海山上长的药材样样能治病,狼头花清热解毒最有效力了。小时候,他就常跟着阿大去采药。阿大曾经是化隆县一带最有名的乡医。
一想起阿大,他觉得身上顿时增添了一股劲。他找了一个不大陡峭的崖壁慢慢朝上爬去。
山崖尽管不太陡峭,可对于一个几天没吃过东西的人来说,爬起来就十分吃力。
是的,他到现在也没有吃过一口东西。尽管杀了那匹马,周有龙硬塞给他一块肉,但是,他没有吃。他吃不下去。这不仅是个民族习惯问题,而是他确实吃不下。想起大白马与战士们的深厚情谊,他觉得杀了它本身就是一种犯罪!
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了,爬了几下,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而且脚底下老打滑。有一阵子,他甚至怀疑自己能不能攀上这道崖还是两回事。
可是,一想起巴维尔他们,他就觉得自己有责任攀上崖去,采来那药,为大家治病。于是,又鼓足劲,使劲往上攀去。
对于攀崖,他应该说是有经验的。阿大被人打残后就再也无法上山采药了,但是他仍然拄着拐杖,领着马玉彪去采药,若遇到陡峭的山崖,阿大就一挥拐杖,说:“去,上去采!”开始,他还有些胆怯。爬到半腰就回头看阿大,阿大冷冷地一言不发,见他回身,就喝一声:“往上爬!”他就爬上去了。慢慢地,他就练就了攀崖的本事。
可这会儿,要攀上这道崖,他觉得这是他一生当中最难攀的一道崖了,比上次到豹子掌侦察时还难十倍。那次不管怎么说,他浑身还有使不完的劲。而现在他全身酥软,四肢无力,攀了一阵子,就觉得从手到脚已经颤抖不已。
他于是就停下来歇了一会儿。抬头看看崖顶,不远了,他想,再有几下,就能爬上去了。
但是,他的四肢越来越颤抖,到后来根本就无法自持。
你真的没一点力气了吗?他想,眼看再有几下了,你就不能再坚持一下吗?你在小分队里吃得最多,现在大家用到你了,你就得为大伙好好卖卖力气才行。可是,我四肢无力,浑身颤料不已,怎么能爬上去呢?
他紧紧贴着石崖,脸靠在冰凉的石壁上,虚汗淋漓,不停地喘着气。
哦,我得歇歇,他想。等攒足了力气,我想我能够攀得上去。
慢慢地,他感到石崖的凉气开始浸进脸颊,钻上头顶,又延至全身,他感到那凉气顺着血管输送到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和神经末梢。
行了,他想,我的身体再也不颤了,我得开始继续攀。这样想着,他就用头在膀子上抹了一下虚汗,舒展了一下筋骨,又继续向上攀去。
他觉得歇了一会儿,身上多少还有一点劲,攀剩下的这一段不成问题。于是就趁着那股劲儿,咬着牙几下爬到了崖边。这时候他感到脚底下开始打滑,就一把逮住了崖边上的刺丛。刺丛既硬又尖,刺得手掌钻心地痛。他想,这时候你无论如何不能松手,别像上次那样挂在崖边上,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到最后耗尽气力就只有掉下去的份了。于是,也顾不得刺痛,两手抓住那刺丛,使出最后一点气力,终于爬了上来。
他在崖边上歇了一会儿,就抓着那长在斜坡雪地上的野刺,向前走去。到了那狼头花跟前,他拽住花草秧,连根拔起,拿到眼前看了看,心里说:没错,就是它,就继续去采。
不大一会儿,他就采了几十株。差不多够了,他想着,就把狼头花装进挎包里。这时,他忽然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株长得非常粗大、肥硕的蘑菇样的东西。“雪灵芝!”他兴奋地叫了一声。雪灵芝是雪原上极其贵重的一种药材,据说它可以治愈一切雪地中的不适症,还有起死回生的奇效。看见它,马玉彪就禁不住向它走去。
雪灵芝在风中不停地抖动,好像是白雪地中伸出来的一只不断舞蹈着的女人的手臂,非常美丽,非常富有吸引力。马玉彪想,我得去采了它,就向那株雪灵芝跟前挪过去。雪灵芝还在抖动,好像那美丽女人的手臂向他做着某种神秘的示意。他往前挪着,想尽量离它近点。可离它越近,地势越陡,越不好采到它。
那美丽女人的手臂还在向他挥动着,好像在故意逗引着他似的,弄得他有些心烦意乱。
我不相信就采不到你。他这样想着,就又往近挪了挪,一手抓住身边的刺丛,一手向那只雪灵芝伸去。可手离它还有尺把远。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这时,他的身体就像一只拉开的弓弦一样绷得既紧又直,手伸过去,离那雪灵芝近了不少。但是还有三、五寸的距离。奶奶的,他想,怎么够不着呢。他把身子又往直绷了绷,抓刺丛的手移至那刺丛的梢尖。这样,就把身体往前移到最大限度了,那只伸出去的手就一点一点往前移。还有两寸远,一寸远……马上够着它啦,他想。就又使劲往前够了一下,手指已经触上那雪灵芝的叶片了。他心里顿时一阵喜欢,又往前移了一下,牢牢抓住了那株雪灵芝。这时候,他的脚下猛一滑动,身不由己地脱开了那正抓着的刺丛,身体向着崖底坠落下去。
……
雪,仍然在不停地往下落着,落到了蒿草丛里,也落在了马玉彪的身上、脸上。他静静地躺在崖下,纹丝不动,没有一点声息。
许久,他的嘴唇好像动了一下,接着就再没有任何反应。
……哦,是什么在旋转?疯了一样的旋转!眼前黑沉沉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只有旋转,不停地旋转!
这是在哪里呀?他想。脸上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往下落,凉丝丝、酥痒痒的,很绵软,很舒服。是小穗子吗?她的头发也这样拂过我的脸。可是,不像。那落在脸上的东西好像是轻飘飘地片状物,很轻、很蓬松的。不大一会儿,好像又没有了。到底是什么呢?不,我得睁开眼睛看看。
马玉彪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灰濛濛的天空和飘洒而下的落雪。
噢!是雪。他想。我怎么会躺在这里呢?是啊,怎么能躺在这里呢?
对了,他想,我出来采药,我攀上了山崖,采了许多药,然后又去采那株雪灵芝,够着它了,就掉下了山崖。
那株药呢?他伸出手在雪地上到处去摸,果然摸着了,便把它拿在眼前去观赏。雪灵芝确实不错,茎长叶大,肥硕无比,有了它,巴维尔和战士们就有救了。他把雪灵芝装进挎包,开始慢慢往起爬。
当他支撑着身体坐起来的时候,感到头非常疼。摔得可真不轻!他想着,准备站起来,谁想这时候,他就发现有一条腿死沉死沉,一点都挪不动。
他的脑了里顿时像掠过了一道电闪,接着就轰然一声飞炸起来!
“我的腿咋啦?”他疯了似地喊了一句,就想把那只腿拉到近前来看,可是怎么也拉不动。他一边拉着,一边止不住泪流满面。
“我的腿摔断啦!”他喊了一句,就抱住那条腿大哭起来。
不大一会儿,他猛然停住,从肩上拉过挎包,打开包带,从里面拿出那些草药看了看,迅速装进去,接着就发了疯一般朝前爬去。
你太混蛋了。他想。战士们正在等着你用草药去救他们的命,而你却在这里为自己的一条腿大哭不止,你能对得起谁呢?十几个人的生命重要,还是你的腿重要!部队把你培养成一个中尉军官,你难道就是这样一个德行吗?自私!无耻!!不是人!!!你珍惜的不是小分队的命运,而是你自己!
都怪那株女人手臂一样舞蹈的雪灵芝!若不是它,你绝不会从崖边上掉下来,摔断腿。本来,已经采够了,为什么偏偏要去采那株雪灵芝呢?啊,还是你的问题,你怎么能够联想到那是一只女人舞蹈的手臂呢?你的思想太不纯洁了,太不干净,太肮脏了!它本来就是一株草药,无论如何,也不能同女人的手臂连在一起。这完全是你的卑鄙的下意识在做怪!啊,下意识,流氓的下意识,难道这就是弗洛伊德那家伙所说的下意识吗?弗洛伊德,你害得老子好苦啊!
他爬着,眼泪哗哗地往下流着,他也不去管,只是一下又一下地用手臂不断地抠着前面的积雪,拖着那一条沉重的腿,向前匍匐而行。
爬吧。他想。只有这样,只能这样,你的腿断了,再也站不起来了!
不,不能断。他想。我已经答应过小穗子,出去是个啥样,回来还是个啥样。我绝不能断了这条腿。我欠小穗子的情太多了,我不能连她的这一点可怜的愿望也不能满足。她太弱小,太纯情,太经受不起打击了。她那么爱你,那么舍不得离开你,但知道你要参加小分队时,她连一点反对的表示也没有,把自己的眼泪悄悄咽进肚里,为你收拾行装,强忍着泪水,还向你陪着笑脸,她多不容易呀。她无非是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够平平安安地归来。除了这个,她别无所求。可你呢?你给予她的是什么呢?不说你婚前没有给予她一个正常的恋人应该给予的温存,就是婚后,你也没有尽到一个丈夫应尽的责任。结婚不到一个礼拜就抛下她走了。她理解你,支持你,让你去。你总该珍惜自己,珍惜小穗子给予你的那一份情意吧。可你总是这样大大咧咧,满不在乎,动不动就耍二杆子脾气。为了去采一只不断舞蹈的女人的手臂,你把什么都忘了。你已经采够了,为什么偏要去采那一株呢?你已经让那女人的手臂把魂给弄丢了。这大概是穆罕默德对他不肖子孙的惩罚吧。你害的不仅仅是你一个人,你还害了小穗子,更重要的,是你害了整个小分队。
一想起小分队,他就想起了巴维尔他们躺在雪地里的情景。他们一个个高烧不止,不断地说着胡话,生命已经到了垂危阶段。他们要死了吗?他们会死的,如果没有这些草药,他们绝对会死的。
可是,你怎么爬得这样慢呢?你应该快一点赶回去,为他们熬了药喝。他们快不行了,他们正等着你用这草药去救他们的命呢!你快一点不行吗?不行,他想,我一点也爬不快了。我的脑袋很疼,那只腿重得厉害,一点也拖不动。我只能这样一点一点不停地朝前爬。我再也快不了啦!
不,你得快点,他想,你愿意看见那些可怜的战士们在你的面前一个个地死掉吗?已经死了两个啦。他想,两个都是好样的,都让你难以忘怀。金涛死了,你哭得最凶,因为金涛就像一个柔弱的小弟弟。你不仅没有保护好他,而且在他生前还几次伤了他的心。你对得起他吗?你对不起!罗小禾死了,你也哭得最凶。因为罗小禾天生了那样一个爱说爱笑的脾性,总喜欢和你开玩笑。尽管你是干部,罗小禾是战士,但是,和罗小禾在一起,你就很快活。罗小禾猛不丁一死,你就觉得心里顿时失去了平衡,好像那些欢笑骤然间离你而去。
不能再死一个人啦。马玉彪想。死了两个已经使我忍受不住了,再不能死第三个了。若是真要死第三个,那就死我好了。宁可我死了,也不能让那些可怜的战士们去死。
他这样一边想一边朝前爬。感到两臂越来越吃不上劲,那条摔断的腿死沉死沉。拉着它就如同拉着一块沉重的石磨,他估计那腿中的骨头早已断裂成一片片的碎碴,血肉模糊,不像个腿形了。
我的腿完啦,他想,没救啦。就像阿大的腿一样,永远成了一个多余的累赘。我大概是命中注定要丢掉这一条腿的,就像阿大命中注定要丢掉那条腿一样,我们父子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
难道是命吗?不,他想,这不是命。我从来就不相信命这一说。如果人人都认了命,那就一辈子啥事也干不成。当年阿大让那些人打成了残废,如果他认了命,早就自杀了,绝不会活到如今。如今他是县里的人大代表,不仅自己开了诊所治病教人,而且为老百姓奔走呼号,为社会医治顽症。他刚强地活着,畅畅快快地活者。人活着,就要活得像个人样儿。他常这样说。他自己就是一个活人的最好典范。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刚强的父亲!
想起阿大,他的浑身顿时增添了一股劲。奶奶的,我就不相信我爬不动。一条腿算个啥!丢了就丢了,没有啥心疼的。我马玉彪不在乎一条腿,丢了一条,还有一条,拄着拐杖站起来,我马玉彪还是一条项天立地的男子汉!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好像恢复了不少劲,手臂一下接一下地往前划,像划动着一只游艇,显得非常均匀、有劲。奶奶的,没有啥了不起的,越是艰难,你越不要怕它。艰难是个鬼,你越是往前,它就越是朝后退。人活着,就是个这,没有啥大不了的。视死如归,那才是英雄的本色。
他爬着,不停地朝前挥舞着双臂,一下接一下地划动着身体,好像是在白色的雪海里面尽情地游泳。他身后那条不断向前延伸着的雪沟,好似在雪海中留下的一条长长的雪浪花。
这样爬了很长一段路程,他再也支持不住了,便停下来,一头扎进雪里,不停地吞食着积雪。积雪被他吞进嘴里,来不及细嚼,就猛咽下去。他感到积雪在肚里慢慢消融,接着就化为乌有。他吞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到眼前还在不停地飘着雪,远处雾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他抬头朝崖上面看了看,估算了一下爬过去的距离,已经爬了有三分之二的路程了,他想,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就能把药送到了。他摸了摸身后的挎包,挎包鼓鼓囊囊的,他心里顿时踏实下来。接着,继续朝前爬去。这下子,他感到浑身再没有一点劲了。而且那积雪下肚,又逗引起了饥饿。可是没有吃的东西,他只好忍着饥饿继续朝前爬。这会儿,他感到那手臂一点都不听使唤,好像成了两只酥软无力的橡皮棍,挥出去,收不回来,好不容易收回来了,又挥不出去了。他就这样一下一下地慢慢朝前挪。挪到最后,彻底瘫软了,一点也挪不动了,他便一头又扑在雪地里。
许是雪让他清醒了一点,他在雪中爬了一会儿,又抬起满是积雪的脸。看来,还有段距离才能到达小分队的宿营地。他想。
一想起小分队,他的神经骤然间绷紧了。巴维尔他们还活着吗?他们是不是死了?不,他想,谁也不能死,要死死我,不能死大家。哪怕累死我,也得爬回去。如果大家吃不到我采的药就死了,我马玉彪就是死在这里,也对不起大家呀!
他的眼泪顿时奔涌出来,他想张开嘴喊一声,可连喊的力气也没有了,于是继续向前挪动。那两条胳膊一点都不听使唤了,他就改用肘部支撑着向前挪。挪了一会儿,还是不行,他就用肩膀和下巴支撑起前胸,身体一弓一缩地向前拱,就像一只可怜的皱折虫那样,在雪地里一点一点地蠕动着。
快到了。他想。怎么还看不见人呢?不远了。他想,再坚持一会儿,就到了。不,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我的劲已经拼得光光的了,一点都不剩了,我真的,真的一点点也爬不下去了……
这时候,他忽然看见前面出现了几个战士。那几个战士一看见他,就向他奔跑过来,准备将他搀扶起来。他这才挣扎着说:“别搀我,快,快把挎包,挎包里的药拿去煎……”说完,头就扎了下来。
周有龙带着马魁、祁怀永两个战士和金贝一大早出去,找到了那架坠毁的直升机,就开始往他记忆中的那个过道方向而去。
走了约有一上午的时间,估计和那天上午进洞的距离差不多了,几个人就沿着悬崖跟前仔细往前寻找起来。他们在那一段寻得特别细致,特别用心。可反复寻找了好几遍,那个神秘的过道不知是上了天还是入了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几个人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往雪地里一躺,不知道再想个什么办法,才能找到那个神秘的过道口。
难道是我判断错了吗?周有龙想。不,不会错。就是这个方间,就是这个距离,怎么会有错?既然没错,可那过道口呢?几个人在最有可能是过道口的地方看了又看,把那崖壁敲了又敲,唯恐遗漏了什么,或者让什么假象迷住。但是,不管怎么找,也找不见那神秘的过道口!这又怎么解释呢?
看来,那条过道口从这里彻底消失了。
周有龙顿时感到黯然伤神,心灰意冷。
后来,他们就漫无目标地搜寻而去,想到其他地方去碰碰运气。
他们边走边寻,整整一天过去了,连个过道口的影子也没有发现。
天黑以后,他们来到了一个簸箕形的黑湾掌里。这里怪石林立,处处透出一种阴森和恐饰的气氛。
周有龙一看这地形,就顿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头皮发炸。这是什么地方呢?他想,怎么以前没有见过?而且我一看见它,就觉得不大对劲,是不是又遇到了一个比这魔谷更为可怕的去处。
他正决定是不是应该早点离开这里,因为这地方与他记忆中的入口处不仅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而且地形地貌也大相径庭。
可就在这个时候,那只警犬突然冲着里面汪汪地叫起来。周有龙开始还不明白它为什么叫,可等他仔细一看,就见前面的雪地上窜出一个又一个黑影,黑影的眼睛里闪动着鬼火般的点点亮光。
狼!他下意识地在心里叫了一句。三个人赶紧聚拢在一起。
警犬不停地向前扑叫。在警犬的叫声中,只见有无数条狼从黑洞洞的狼窝里窜出来。不大一会儿,前面就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狼,那鬼火般的点点亮光如繁星一般闪动着。
周有龙一看这阵势,知道恋战不得,他早就听说过群狼的厉害。而且他也无心与一群饿狼去较量,他的目的是要找那个神秘的过道。
可是,无论他如何喝叫,那警犬就是不听,它一个劲地往前扑叫着,好像非得与那狼群争个你高我低。
狼行动了。只见它们从两侧开始迂回,准备形成一个包围他们的态势。周有龙一看急了,马上端起冲锋枪,照着跑在前面的狼群哒哒哒扫了一梭子,几只狼应声倒地。
等他再去喝叫警犬准备撤出这里时,那狼群已经牢牢实实地把他们包围起来了。
三个人就背靠着背,不得不与狼群决一死战了。
那狼群在屏息静观,在等待着。一时间,人兽双方形成了一种僵持的局面。
最先发起冲锋的是警犬金贝。只见它朝着正前方那狼群最密集的地方冲了过去,一口逮住靠前的一只狼,撕咬起来。顿时,狼犬滚作一团,搅得雪尘乱飞!
周有龙也觉得不能再僵持下去,就喊了一声:“打!”于是,三支冲锋枪就照着不同方向“突突突”地猛烈扫射起来。
狼在惨叫和呻吟当中扑里扑通倒下去一大片。
这一阵猛烈扫射,狼群儿乎被结果了三分之一。
金贝和狼还在撕咬着。同时,又有几只狼也跑上去,一起去撕咬金贝。周有龙一看有那么多狼去围攻警犬,想开枪,又害怕误伤了金贝,几个人就迅速靠近射击,打倒了几只从侧面进攻金贝的狼,想把金贝从狼群里救出来。可金贝依然紧紧地叼着那只狼的脖子不放,直至咬断狼的喉管,狠狠甩了儿下,见狼已经死了,这才丢开,又继续往前冲去。
周有龙见金贝已经咬红了眼,还一个劲地往掌子里面冲,也就只能且打且进,跟着警犬走。
等他们把前面的狼群打散,救出金贝以后才发现,尽管他们已经突破狼群的包围圈,但是他们已经把自已置身在一个更加危险的境地里。面前三面环山,无路可走,身后那些被打散的狼群又迅速聚集起来,堵住了退路,他们彻底被狼群围困起来了。
金贝已经负了伤,它的前胛被狼撕开了一片皮,后腿也有几处被咬伤了。但它仍然虎视眈眈地注视着那些不断逼近的狼群,嘴里发出低低的吼声。
周有龙见一时半会很难脱身,就继续往里撤去,在狼窝前一个被风刮起来的雪墙后面停住,伏下身米。这时候,金贝已经发抖不止,站立不稳了。周有龙就从身上掏出急救包,给它包扎了一下伤口,就把它安顿在雪墙后的隐蔽处,喝令它不要乱动。
这样,三个人就能够专心对付那些狼群了。
狼群缓缓地向这里逼过来。那些绿森森的、鬼火一般的眼睛闪动着仇恨的光芒。它们一点一点往前移动,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嚎叫和怒吼。
在离这道雪墙不到五、六十米的地方,它们站住了。
周有龙检查了一下带来的子弹,发现已经消耗了不少,于是叮咛马魁、祁怀永两个节约子弹,等狼靠近一点再打。几个人便迅速做好了战斗准备。
不大一会儿,狼群便开始发起进攻了。开始是一小伙慢慢试探着往前走来,见这边毫无动静,就大起胆子,向雪墙跟前直扑过来。
眼看离雪墙只有一、二十米的距离了,周有龙他们三个突然跳起来,一顿扫射,这小群狼一个个被打得裁倒在地。
后面的狼摆出了更大的阵容,四散开来,像惊了的羊群一样扑向周有龙他们。
周有龙他们迅速换好弹夹,把腿踩在雪墙上,平端着枪,看到狼群越来越近,已经越过了刚才那小群狼丢下的尸体,就如喷洒弹雨一般向狼群猛烈扫射。前面的狼被打倒了,中间的狼正想退回去,不想后面的又涌上来,于是,狼群就绞在一起,冲也冲不来,逃也逃不去,它们完全置身在一个被动挨打的地位。
周有龙他们也疯狂地扫射着,只听三支冲锋枪“哒哒哒哒”地响成一片,红色的火焰映照着这几个急红了眼的武警的脸。他们扫射着,嘴里呀呀地大叫不至,感觉到这是一次无比痛快、无比满足的发泄。
狼群一片连着一片地倒下去,最后几乎堆成了一排小山。
狼在惨叫,在呻吟,在逃散……
当他们正想趁着这股劲头把那剩下的狼全部消灭时,就发现子弹打完了。胸前的子弹袋空空如也,雪墙上,丢满了空弹夹和密密麻麻的空弹壳,所有的冲锋枪没有一颗子弹了。
周有龙收起冲锋枪,让那两个带八一式冲锋枪的战士上起了刺刀,他自己也从腰间拔出了手枪。
很显然,用手枪来对付面前那些活下来的为数不多的狼,就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逃散的狼见这边停止了射击,就又慢慢汇集起来。尽管剩下了七零八落的十几只,但是,它们已经被眼前这几个疯狂屠杀自己同类的军人激怒到了极点,它们磨动着厉齿,喘着粗重的鼻息,瞪着鬼火一般愤怒的眼睛,一步一步地逼了上来。
“啪!”尖细的手枪声响了,狼群中应声栽倒了一只。但这丝毫也没有阻止狼群的逼近。
“啪!”“啪!”又两声枪响,又有一只狼栽倒了。狼群继续前进着。
“啪!”“啪啪!”一连几声枪响,那狼群中又接二连三地倒下几只去,剩下的七、八只狼仍然在毫不犹豫地向着周有龙他们直逼过来。
……十米!
八米!
五米……
周有龙跳起来,射完最后几颗子弹,前面两只狼就重重地倒在了雪墙前。后面的几只狼一看到了人跟前,就一下猛扑过来。
马魁和祁怀永一步抢上前去,一个用刺刀捅进了扑在最前面的狼嘴,一个用刺刀捅进了另一只狼的前胸。两只狼惨叫着滚下了雪墙。
还有三只狼!
它们停在雪墙前,朝着周有龙他们龇牙咧嘴地低吼着,好像要把百倍的仇恨全部集中起来,撕碎这几个军人,然后一口吞进肚里。它们低吼了一阵,就闪电一般分别扑向了面前的三个人!
周有龙早已收起了手枪,倒握微型冲锋枪,见那狼扑过来,就抡越冲锋枪,砸在那只灰毛狼的脑袋上,只听“哐”的一声响,虎口被震得生痛,狼低了一下头,就闪在一边,没事似地又转过身来。周有龙没想到狼的脑袋这么坚硬,没等他再举起枪,那只狼就一下冲了过来,一头撞在他的身上,他被撞了个仰面朝天,摔倒在雪地里。
那只灰毛狼顺势飞扑上来,前爪按住他的肩膀,张开尖厉的牙齿,直取他的喉管。他已经来不及躲避了。
这时,只见侧旁闪电般窜过一条黑影,一嘴咬住了狼的脖子,狠狠甩开了这只想取他性命的恶狼。于是,两条黑影就互相撕咬起来了。
周有龙爬起来一看,原来是金贝。就扑上前去,轮起冲锋枪,狠狠给了那条恶狼的后腰一下子,狼的身体顿时就瘫倒在地。已经结果了那两条狼的马魁和祁怀永赶过来,一人刺刀,捅进了狼的前胸,狼惨叫一声,倒地死了。
整个狼群被消灭了!
他们几个人还站在那里。
此时,周有龙的脑子里简直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相信刚才还和狼群进行过一场激战。他看着眼前那些横七竖八的狼的尸体,好像是在梦里,既真实,又荒诞。
他觉得脑子里胀痛不已,那种不绝于耳的讨厌的嗡嗡声响得更加厉害,似乎耳朵里只有那一种声音在响,在轰鸣。他站着,麻木地站着,不知道现在到底该干什么?
还是金贝的叫声惊醒了他。他朝金贝看去,只见它仍然像开始发现狼群那样向着狼窝里面一个劲地扑叫着。
他的脑子顿时又飞炸起来!
难道里面还有狼吗?他想。如果真是这样,可就了不得了!我们连一颗子弹也没有了!于是,他就厉声喝住金贝,摸摸它的脑袋,说:“走吧,别再闯祸了,我们回去吧。”
可那金贝根本就不听他的话,没等他把话说完,就径直跑向了黑洞洞的狼窝。
周有龙害怕金贝再吃亏,就从马魁手里换过带刺刀的冲锋枪,几个人就跟着警犬闯进了狼窝。
在黑洞洞的狼窝里走了一阵,眼前的景象就把他们惊得目瞪口呆!
这里又是一个魔谷!只见那好大一片空地上铺满了皑皑白雪,远处有一道黑色的山崖,山崖上空是一片灰暗的天空。
周有龙无论如何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头认真地想。想了半天,就猛地睁开眼睛看,这一看,迷迷糊糊的脑子里顿时像裂开了一个大口子,豁然开朗。
哦,是的,他想,这里不是狼窝,而是小分队曾经走进魔谷的过道。是的,就是那个神秘的过道。狼是从外面走进去的,而不是里面就有的。只是我们一到魔谷里就把方向整个颠倒了。我只记着坠毁的飞机前和飞机后的距离,但是弄错了方向,今天上午着力寻找的那个地方与这里恰恰是个反方向。而且这里的洞口基本上被雪封住了,所以就是到了它跟前,你也不会认出这是小分队曾经走进魔谷的过道。若不是金贝领着出来,怕是一辈子也出不来了。
想到这里,他感激地朝金贝看了一眼。金贝正蹲在洞口旁,一眼不眨地注视着远处的旷野。
周有龙一下把它搂在怀里,看着瞪直了眼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的马魁和祁怀永说:“咱们出来啦!走出魔谷啦!”
小马和小祁一听,顿时兴奋得狂叫一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