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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死亡沼泽

马玉彪带着罗小禾和班长单长军绕着沼泽边走了一个上午,什么也没有发现,几个人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马玉彪骂了一句:“这哪是人走的道儿,歇会!”说着,就顺势往毛毯似的草地上仰面一躺,揪了一根草茎含在嘴里,看着头顶那一片无云的蓝天。

罗小禾也躺下来,可刚躺一会儿,就忽地坐了起来,看着躺在草地上嚼着草茎的马玉彪说:“马队长,该起来喂喂脑袋啦!”

马玉彪一挺身子,坐起来,吐掉草茎,说:“你小子不说,我还真的忘了。吃!”

马玉彪吃了儿口压缩饼干就停了下来,他拍了两下手,忽地一下站起来,用脚踢了踢罗小禾的屁股:“你小子快点,磨磨蹭蹭的,全没点当兵的样子!”

罗小禾抬起头:“我说马队长,阎王爷还催命不催食呢,你急啥?”说着,把最后一块压缩饼干丢进嘴里,收起东西,站起来问马玉彪:“还往哪走?”

马玉彪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车到山前必有路,当兵的还能叫一泡尿给憋死!往前走!”

于是,几个人又沿着紧挨沼泽的河道边向前走去。

尽管马玉彪一副轻松的样子,可心里比谁都急。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有发现,还说要进到沼泽里面侦察呢。弄不好,一天的时间全泡汤了!

这时候,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小穗子的面容,小穗子向他扑过来,勾着他的脖子,露出了千般娇媚之态……

“该死!”他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你现在不是度蜜月的新郎官,而是小分队的干部,是这三人小组的头儿,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胡思乱想呢?你平时是怎样教育你的战士的?”

他狠狠跺了一下脚,吐了口唾沫,继续朝前走去。

几个人正走着,忽见河对面出现了一间小茅棚。就赶紧趟过河去,在茅棚外面问:“有人吗?”

连问几声,见无人回答,马玉彪早已失去了耐性,就上前掀开草帘,走了进去。顿时,一股难闻的霉潮味道刺鼻而来,马玉彪禁不住一阵恶心。一进茅棚,他就觉得这里的主人是个邋遢鬼。只见潮湿的地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空酒瓶、雨靴,没有洗的破锅烂碗、小木板,还有吃剩下的牛羊肉。用木头支起来的简易床上,铺着杂乱的干芦草,放着一件油污的破羊皮袄。草墙上面,挂着一把用白布包起来的大藏刀和一只葫芦。茅棚顶端,悬挂着一只满是油泥的马灯。

见棚内空无一人,马玉彪他们又走了出来。

这时,忽听芦丛里哗啦啦一阵响,从里面钻出一个人来。他只一抬头,马玉彪他们就吃了一惊。

这人的面目十分骇人。只见他脏污的脸上,一只眼睛没有了,眼周围的皮肉横七竖八。他一只手提着叉子猎枪,一只手在脏兮今的衣服上擦了两下,就径直向马玉彪他们走来。

还没等马玉彪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开口了:“噢呀,是大兵爷到了,失敬,失敬!”说着,将叉子猎枪往地上一扎,双手抱拳,看着马玉彪他们,露出黑黄的牙齿咧嘴直笑。他笑的样子也有点怕人,站在一旁的罗小禾禁不住往马玉彪跟前靠了靠。

马玉彪倒不怎么在乎,他往前走了一步,也学着那人的样子,抱拳在胸,大大咧咧地说:“哈,对不起,老乡,路过这里,打扰,打扰。”

“嗨,看大兵爷说的。”那人一挥手:“若不嫌茅屋破烂,请到里面坐坐,请,请。”

马玉彪一挥手:“不啦,老乡。”他仔细看了那人的着装打扮,问道:“老乡在这里做什么营生?”

“天下之事,无有不做。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那人拔起猎枪,拍拍枪身:“打猎钓鱼为生!”

罗小禾禁不住好奇地问:“这里还有鱼?”

“有,有。”那人说:“没有大鱼有小鱼,没有小鱼有虾米。”

“虾米?”罗小禾瞪圆了眼睛。

“噢,”那人自觉说话有失,爽快地一笑:“我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嘛,管它什么鱼,只要有,就钓。”

马玉彪想了一会儿,就问:“老乡可知道通往山里的路?”

“你说山里呀?”那人眨巴了一下独眼珠,接着说:“这一带没有我不熟悉的路。你要到山里,容易得很。跟我走,错不了。”

马玉彪急归急,可还有些不放心。又问:“老乡可去过山里?”

“去过。”那人蛮有把握地说。

“听说去山里的路很不好走?”

“嗨,说归说,路总是人踩出来的,没错。”

马玉彪低头想了想,也对,哪一条路不是人踩出来的呢?再说,小分队要开进去,探不出一条路哪行?于是,就说:“那就麻烦老乡给我们带带路,怎样?”

“好说,好说。”那人一副蛮讲义气的样子。

说走就走。几个人带着警犬金贝,跟着那个独眼人走进了芦丛。

走了一段,罗小禾突然扯扯马玉彪的衣襟,附在他耳边悄声说:“马队长,我怎么老觉得这人不大对劲,你看他那只眼睛,老滴溜溜转。”

马玉彪说:“嗨,你管那么多干啥?他本来就是一只眼睛嘛!再说,他要真敢耍我老马,我这东西也不是吃素的!”说着,用手拍拍挎在肩下的微型冲锋枪。

走着走着,前面不断出现一片一片的水洼。他们几个从没有走过沼泽地,有时一脚踏下去,挣半天才能拔出来。再看看前边的独眼人,越走越快,不大一会功夫,已经把他们拉下了二三十步远。

马玉彪喊:“老乡,你慢点走呀,我们跟不上。”

那人也不回头,只顾走。

马玉彪急了,“哗啦”一声拉开冲锋枪栓,喝道:“你给我站住!”

那人一听,拔腿就跑,只一眨眼功夫,就闪进了芦丛,不见影了。

马玉彪朝罗小禾他们喊了一声,提着枪,大步向前追去。

躲在不远处芦丛中的独眼人,捂着嘴,把那只独眼晴都笑成了一道缝。然后,他看了看左右,见三人都走远了,就大胆地从草堆里钻出来,往芦丛深处去了。

傍晚时分,巴维尔和老庄头两人出来,在库布曲克村外的草原上,边走边观察对面那一片被称为“死亡之海”的黑色沼泽。

从今天一早开始,小分队就分成三个组,由周有龙和马玉彪各带一个小组,负责侦察死亡之海的地形,看能否探出一条通往桑洛依那的道路,在可能的情况下,最好是找到一个熟悉“黄金之路”的知情人。另一个小组,就是巴维尔和老庄头他们了。

巴维尔、老庄头这个组,在经过一天有选择地走访和了解,摸到的情况还真不少。可是,一提到去桑洛依那的那条神秘的黄金之路,大家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此,巴维尔就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周有龙、马玉彪这两个小组上了。

可是,到现在,整整一天过去了,周有龙和马玉彪他们一个也没有回来。巴维尔就止不住心焦起来。因此,他就和老庄头两人走出来,看看死亡之海的地形,顺便等等周有龙和马玉彪他们。

此时,橙红色的太阳正在渐渐向芦丛后面隐去,它的硕大而通红透亮的身体,正在被芦丛举起的千万把锋利的剪刀,剪成支离破碎的片状。一束束耀眼的、璀璨的光芒,给草原投下了斑驳迷离的光点。

巴维尔走在这绿色绒毯般的草地上,心情顿觉平静了许多。他觉得,对周有龙和马玉彪他们的担心有些多余。他了解他们,凭着周有龙一丝不苟的认真劲儿和马玉彪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敢劲儿,任何困难恐怕也难不倒他们,他们一定能够平安归来的。想到这里,他不禁出了一口长气。回过头来,见已经把老庄头拉下了一大截,就站住,等着老庄头。

老庄头就像一个农村老汉那样,倒背着双手走过来。见巴维尔在等他,就说:“老喽,不中用喽。你们年轻人腿脚麻利。我不行,老寒腿。”

巴维尔笑着说:“我只顾自己想事,把你给丢了。”就亲热地和老庄头一起向前走。

经过这两天的接触,巴维尔感到老庄头这人不坏。尽管爱喝两口小酒,但他确实是个好向导、好联络官。如果小分队没有他,那将会像一只无头的苍蝇,不知要碰多少次壁。再说,喝酒也不妨碍他成为青藏高原这片特殊土地上的一名合格警察。这里冷,这里的人大部分都喜欢喝酒,喜欢用酒交朋友。要开展工作,首先得学会喝酒。仅今天老庄头带着他走访群众时,他已经领略了这里独特的民风民俗。进门就敬酒,双手举过头顶,还是一银碗。可惜他不能喝,他心里有事情。推辞不过,还得老庄头出面说情,然后把酒都灌在他的酒瓶里。

巴维尔掏出香烟,递了一支给老庄头。老庄头摆手说:“我不抽这个。”就掏出鼻烟壶,往手心里磕了点,然后举到鼻子底下,吸了吸,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巴维尔不知怎么忽然对眼前这个老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看着老头子那古怪的举动,还有那奇怪的鼻烟壶,就问:“你还用这东西?”

“不大用。”老庄头收起鼻烟壶说:“这东西是一个藏族朋友送我的。”

“你也是藏族?”

“不,我是汉族。”

“那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这话说起来就远了。”老庄头眼睛里顿时出现了一些迷离和木讷的神色:“都快三十年了。那是在1962年吧,两边打起来了。我那时在部队上当连长。部队开上去以后,就接上火了。我那时年轻,火气也盛,打起仗来不怕死,每次冲锋都跑在最前边。后来有一次,就负了伤。从此,就转业下来,就一直在格尔木公安局干到如今。”

“那你家在哪儿呢?”巴维尔又问。

“老家在苏州。”

“老伴做什么工作?”

“老伴?”老庄头似乎对这个名词有点陌生,等他明白过来以后,苦笑了一下,抬起头向西边那片绯红的云霞看了一眼,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七情六欲,红尘滚滚。人活着,匆匆如行云,一转即逝。要老伴干什么?像我这样,倒也利落。只要等我死了以后,能像那些藏人一样,把身子洗净,让人背到天葬台上天葬,就算是造化了。可惜,怕连这一点也实现不了。谁知死了以后成个啥样?”

听到他的这一番话,巴维尔有点震惊。他怀疑这话是否出自一个老公安的嘴里。他猜不透老庄头的思想怎么还有一种出世的味道。他想再和老庄头聊聊,可一见他那般神情,又不便多问。便说了声“我到前面去看看”,就独自走了。

不知怎么,老庄头的话会使他产生这样一种沉重的压力,感到一时有些透不过气来。他想,老庄头肯定在生活中有许多坎坷,要不,他不会成为这么一种人。

周有龙带着马魁、祁怀永两名战上,根据格桑老人指引的当年秃鹫进入桑洛依那的地方,一直从芦丛中寻了进去。开始还可以看到有些散乱的脚印、马蹄印以及被踩倒的芦苇和菅草,后来就什么也看不列了,因为眼前全部是一片死水滩。进了死水滩地以后,马魁在前,用一根棍子探路,周有龙和祁怀永紧跟在后。这样一点一点试探着往前走,半天过去了,还是在那片死水滩里打转转。

周有龙有些沮丧。他想,这样没有目标地转下去,累垮人不说,寻不出一条进入桑洛依那的路,可就误了小分队的大事。看看太阳已经西斜了,他就招呼两个战士,从那片死水滩里出来,拣了一块干草地,拿出压缩饼干来,一边吃一边歇息。

周有龙一边嚼着饼干,一边考虑着怎样才能找到进入桑洛依那的路径。十八年的当兵生涯,使他形成了一套独特的思维方式。无论是在基层当战士、班长、排长和连长,还是调到机关当参谋,他都是按照这个独特的思维方式,分析和解决问题的。这种方式就是用一股不服输的犟劲,一定要把事情的真相搞清楚,不弄个水落石出不罢休。有时候,这种犟劲几乎达到了钻牛角尖的程度。他承认自己性格中的这一缺陷,也想尽量使自己变得更加客观和现实一点,可是,这种努力都是多余的。他想,三十大几的人了,还想干啥?他常想,也许是自己的这种性格不大适应部队的要求,干脆转业算了。可是,他太爱部队了,是部队把他从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娃,培养成一个业务上出类拔萃的上尉军官,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就凭着这一点,他周有龙也该拉着工作这辆大车努力朝前爬才是,就是累死在半道上,也值得!

看着两个战上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而他的一块饼干还没有吃完,周有龙就开始大口嚼了起来。

嚼着嚼着,他忽然停住了。他看见眼前的那一片水滩中,有一片草叶在缓缓地向前漂动。他一直盯着那片草叶,见草叶一直平稳地漂远了,马上站起米,向那片草叶追过去。两名战士不知他发现了什么,也都赶紧追了上来。

周有龙一直跟着草叶往前走,越走越急,越走越快,到最后,他干脆放开步子向前跑去。等到他看见眼前出现了一条河流时,一拍脑门,嘴里不断说:“我明白了,这下我才明白了。”

马魁和祁怀永从后面跑出来一看,不禁有些失望:“这不是又出来了吗?”

“不,你们不明白。”他也顾不上解释,又顺着原路往回走。

等两个人跟上他以后,他才解释:“刚才那只草叶漂的时候,我就怀疑这水不是一片死水,因为死水是静止不动的。既然不是死水,它总有个进水和出水的地方,于是我就跟着它,找到了出水口。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找到这片水是从哪儿来的,然后逆流而上,就能找到进山的路了。”

“那咱们跟着那条河流走不是更好吗?”马魁问。

“好是好。可是从桑洛依那流出来的那条河水在这片沼泽里全部被分割成一条一条的支流,如果没有选择地跟者走,最后也无所适从,转上几天甚至几十天,还是找不到那个人们传说的黄金之路。再说,这个沼泽地表十分复杂,有好些人都想通过不同的方法跨过去,最后全部被沼泽吃掉了。我们之所以把目标定在这里,是因为有人看见秃鹫就是从这里走进沼泽的。

马魁和祁怀永听了都点头称是。于是几个人便信心百倍地向前寻找路径了。

他们边走边看,实在定不出方向,就扔一片草叶在水上,根据叶子漂动的方向来判断水从何处来。就这样,寻了一段路程,就看见浅水区逐渐收缩,变窄,最后完全成了一片狭窄的水道。

这时候,太阳已经开始沉落了。周有龙正寻思该不该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忽然听到前边不远处传来一阵说话声。他立即打了个手势,马魁、祁怀永和他迅速躲到了芦丛深处。

从水道的那一头走出来一高一矮两个山民打扮的人来。那高的是个瘦子,背稍驼,走得也快;那矮的稍胖一些,看样子已经很累了,气喘呼吁的。

只听那瘦子回头说:“地瓜,你能不能快一点儿?别他妈的往黑里磨。”

那胖子擦了一把汗,很不服气地回敬道:“你逞啥能?再能人家还不照样叫你干柴。你急啥?是想见你那婊子娘了吧?啊!”说着,发出一串有些沙哑的放肆的大笑。

周有龙隐蔽在芦丛里仔细观察了两个人的打扮和言谈举止,就断定这两个人不是好人。特别是他们那种粗野的、中间还夹杂着一两句流氓黑话的对骂,更使周有龙证实了这一点。他曾经在一个看押劳改罪犯的中队里干了八年,对罪犯使用的各种黑话特别熟悉,因此,他敢肯定,这两个人如果不是秃鹫的人,也起码与他们有牵连。

于是,他向马魁和祁怀永两个丢了个眼色,三个人便借着芦丛的遮挡和暮色的掩护,悄悄从那两个人的后面跟了上去。

那两个人出了芦丛,小心地向外边看了看,就一直沿着芦丛边向前走去。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整个草原已经完全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和黑暗之中。

那两个人加快了步伐,只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和撞动芦叶的声音。

周有龙他们的动作轻得像猫一样,眼睛紧紧地盯着前面那两个人的背影。

走了一段,前边出现了一座茅棚,那两个人就放慢了脚步。只见干柴捂着嘴,“呱呱”学了两声蛙叫。等了一会,还不见动静。地瓜有些不耐烦地说:“叫啥?独眼龙这小子肯定早醉倒了。”说着走上前去,站在棚外,压低声音喊:“老龙,老龙!”还不见有人出来,就掀开草帘进去,随即,棚内好像有火光亮了一下,不大一阵,地瓜出来对干柴说:“独眼龙不在,这狗日的把咱哥俩耍了,不知又去钻哪个婊子的热被窝去了!”

干柴似乎想了一会儿,一挥手,忿忿不平地说:“走,去找麻眼子。”

然后,两人就趟过河去,从草原边向库布曲克方向走去。

周有龙他们三个人分散开,一直跟在这两人后面。这两个人进了牧村以后,顺着村子中间的小道,一直拐向了北边一排高墙院落,在一个小店铺样子的房子前停住,拍了拍店铺旁的木板门。门开了,有个人影从里边向那两人打量了一下,就放他们进去。然后,那人又探头向外面看了看,这才进去将门吱呀一声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