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点碎碎的残梦浮游萦回,思绪参差披拂无根浮萍般泛泊在粘稠的黑暗中,满怀萧瑟绾结着如织乱愁似锁魂秋雨绵密幽邃。新愁绕凄凉心境下滋生出的一声叹息,历经层层重压和曲折半呻吟半哀鸣地徐吐而出。高加林终于吃力地从混沌模糊里挣脱出来。父母的轻鼾把一方静谧皱起阵阵微澜,如烟过往拂水飘绵般荡漾在灰蒙蒙的夜色里。
清醒后,第一个跃进大脑的还是她!一念动百念随,每想到巧珍,心中便如雨打湖面,涟漪环环,此时的她在干什么?也许正在用曾和他同样的温存方式与马栓永续百年情?心像被猛地揪了一把,神经质般胸腹一紧,不自主地坐了起来。五脏六腑有被辣椒粉揉搓后的烧灼感迅速滋生。嫉妒、烦躁、不安、忧郁等负面情绪一起堆上心头。
他相信马栓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以特有的方式把自己留在巧珍心中爱的痕迹逐渐净化掉,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高加林甚至能想象出马栓已经把爱的种子播撒在了曾属于自己的沃土上,硬如铁钉一样的主根向着情感的痛点深且锐地扎刺着。
刚才在与其说是浅睡还不如说是大脑极度疲惫后的恍惚里,巧珍再次进入到他缥缈幽幻的世界里。心爱的人依然留着粗长的辫子,那婷婷的身段,丰润光滑的脸庞,略含羞涩又盈满温柔的双眸,比现实中的她更让自己意乱情迷。巧珍嫁人已是改变不了的现实,但梦中的他却还在顽强地做着不懈地挽回。有一次,他甚至梦见:巧珍正坐上出嫁用的牲灵,他拼命拦在前面,声嘶力竭地阻止着,最终被接亲的人粗暴地拖到路边,而巧珍头也不回地离他而去,留给他的只有人们闹红火时蹚起的阵阵黄尘。白天的黯然悲怆延续进夜晚的梦境已成为经常。
思绪万千缕,一错恨无穷。无论哪种内容的梦,醒来后勾起的都是无际无涯的酸楚和痛苦。
梦境中的灵魂才是真实的。褪却功利世欲的虚妄,理智告诉他:自己喜欢她,离不开她!无论梦中的巧珍还给不给他重新选择的机会,醒来后无数跃动无序的疾痛片段总会逐渐连缀成惆怅懊丧的枷锁,紧紧桎梏着身心。那些有违做人底线的往事从并不遥远的记忆里飘回来,横陈眼前,让他重新审视省悟。在被高明楼下了民办教师后的那段失魂落魄的日子里,巧珍的爱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撑。她的温情几乎让自己原谅了生活的百般刁难,身处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绝境中,在巧珍那里他体味到了一份偏爱式的例外。
于起卧难眠中再次轻轻躺下,大瞪着双眼呆呆地凝视着被窑洞框住的一大坨黑暗。梦中相会的甜蜜被咀嚼出浓烈的苦涩,倾斜了角度的眼睛再也兜不住眼眶里的泪水,越过鼻梁汇集到另一只眼睛后,滴洇在枕头上。穷途之哭衍生出的悲凉凄苦,如春潮频泛,荡胸回肠。
忘记一个人比登天还难,放弃一段情比刀割都痛,刻骨铭心的爱大概这辈子也忘不了放不下了。疲惫不堪又伤痕累累的灵魂,白天徘徊于理智与崩溃相互交错的灰色地带,夜晚游荡在半睡半醒的断梦残缘里无所归依。
喉结处干热灼痛,太阳穴两侧的大筋强有力的脉冲式跳动重重敲击着大脑震撼着良知。高加林痛苦地揪着头发,捶打着憋闷的胸脯,用失声断气的抽噎缓解一下胸中塞满柴草样的窒息感。在夜阑人静的黑暗里,回味着一段揪心的沉重,吐不出咽不下的苦楚卡梗在喉咙里。
巧珍也许早就嫁给了他,两人一个在老家,一个在县城,在各自闲暇之余品味甜蜜又略带苦涩的相思滋味,不也是一种别样人生嘛!可现在这已成为苍白无力的幻想罢了。很多毫无意义的如果和假设只会推理出不切实的美好前景,都是一厢情愿的自我安慰和不甘心而已。当内心的翻江巨澜逐渐归于平静,一切鸿愿蝶梦化作轻烟杳杳,稳下心神捋一捋造成这种惨淡结局的来龙去脉,他发现一条淡淡的却又清晰的因果线上挂满了嘲讽戏弄和幸灾乐祸在眼前荡来悠去。草蛇灰线、伏延千里,今天的报应有迹可循、有据可拷,是自己堪恨的行径导致了更堪悲的结局。是自己亲手把前途和声誉撕得粉碎。
白天百忧在心、凄惨怛悼,不得不用全部的理智压抑住心中的难过与不安,但却无法阻止夜晚梦的狂欢。在半睡半醒的晕迷中,巧珍总带着复杂的表情一次次闯进梦境,和他继续拓展丰富着二人爱情的其他可能。潜意识里那个真实的自我一次又一次用清洌洌的真情实感诉说着真爱被生拉硬扯断裂后的尖锐疼痛。梦里时空颠倒神游八极,醒来是过往时空不可追的空洞怅惘,负面情绪如快速生长的藤蔓紧紧缠裹住全身。
生命轨迹已向着他所期待的截然相反的方向一路狂奔。
阵阵隐隐的头痛伴着沉沉倦意袭来,厚重的眼皮挣扎了几次,最终无力地合在一起。遥远的几声若有若无的犬吠有声有色地衬着夜的幽深,也把高加林送入了又一轮半睡半醒的朦胧迷幻里。
一声嘶哑刺耳门轴转动发出的悲鸣再次把高加林惊回到现实里。父母起来了,为了不打扰他,两位老人起身时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但父母轻踮的脚尖依然重重地踩在儿子心头。
每天叫醒父亲的从来不是闹钟,而是没完没了的农活和为一家老小生活下去的责任。
自从稚嫩地喊了这个人第一声“大”,就绑架他的一生,就开始了向眼前这个熟悉到有些陌生男人的无尽索取,并从不顾及他的感受和承受能力。他也心甘情愿的扛起了这份天然的责任,并从不思考这种理所当然的付出其合理性究竟在哪里。
这些年自己甚至从没仔细看过父母,过度的熟悉已习惯为忽视。对儿子无微不至的照料异化为父母理所应当的义务,如同阳光空气般熟悉至感觉不到存在的父母今天却清晰立体起来。大概父母起这个大早是为了他尽早把婆姨娶回家的缘故,他才留心起两位老人。当自己彻底沦为农民,曾经设想的那个瑰丽绚烂的人生前景彻底褪去了色彩,内心里不切实无根据的狂妄虚火骤然间熄灭,干瘪、生硬、单调、乏味的农民生活刺拉拉地展陈在面前,他痛快地接受了父亲要他尽快娶一房婆姨过日子的建议。短期内经历的多次大挫折滋生出的失望沮丧情绪已泛化到整个日常生活里,人生全线溃败后,他绝望地放弃了尚有能力控制的其他领域,其中也包括还有选择余地的婚姻也一并交由父母,按其好恶标准代他而劳。他已心如死灰,被动地沦为命运的一枚棋子任其摆布;又如洪水中一片枯叶随波逐流。
与拐家沟那个叫艾菊花的女子只见了一面,是父母和媒人张罗的。女方让媒人传过话来:相中了高加林。他一点也没迟疑,立马应下了亲事。时间上算,认识还不到一个月,父母今天就去女方家商量结婚日期。他很理解二老的心情,对他们的谱向没有任何忤逆。自己惹得麻烦够多了,老人为儿子操碎了心,可不敢再让他们生气了。再说心爱的巧珍早已嫁为人妇,黄亚萍也已成为可望不可及的镜花水月,和谁结婚又有什么区别呢
昏黄灯下,母亲正往两个柳条篮子里装烟酒鸡鱼等礼品。父亲坐在炕前默默往烟锅里摁烟丝,细缓的动作仿佛要把生活里的心酸忧愁一并揉进烟丝里,燃作缕缕青烟吸进肺里品味。老汉把烟锅凑在灯焰上点燃,深吸一口,一团袅袅烟雾笼罩住满头雪白。短暂的青丝年华过早地被凌乱艰辛的日子剥夺了,如今已彻底步入一头白雪绫顶的老人行列里。“雨中黄落叶,灯下白头人”,昏暗摇曳的灯火映着两位花甲老人的满头沧桑。父亲山一样的沉默究竟源于天性还是山一样沉重的生活压力?抑或是二者兼有?高加林不禁怜悯起父母来,本该是颐养天年享受含饴弄孙之乐的年纪。却还要为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没白没黑地操磨。想到这些高加林就羞愧自责,往后再也没有理由把恶劣的情绪一股脑地倾倒在这个本就凄惶惨淡弥漫的小院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