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靠在椅子上,单手托着下颚,这是个防御性动作,“你还是叫家属来吧,我要见过家属,才能确认你的病灶。”
“我是个孤儿,没有家属。”路诤说。
医生愣了一下,“你确定?”
“当然确定。”路诤笑了笑:“22岁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你没必要像对待一个中学生那样,我可以为自己负责。”
医生没有笑,他脸上的表情从故作出来的平淡变成严肃了,“那好吧,请你做好心理准备。”
路诤点了点头。
“你的这个病,叫家族性、遗传性、进行性肾炎。”医生拢了拢手里面的纸:“说实话,要治起来,会有点复杂,一般的药物性治疗恐怕没法治根,只能延缓。”
路诤再次点头,“明白,阿尔伯特(Alport)综合症。”
医生又愣了一下,“你知道?”
作为一个重生者,他当然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
阿尔伯特综合症,又名眼耳肾综合症,Y染色体长臂中段COL4A3、COL4A4基因突变导致的遗传病。在患者20至30岁期间进入终末期肾衰竭。
初期的症状是肾功能障碍导致的炎症,然后随着炎症加剧,肾小球硬化、血尿,之后眼睛和耳朵也开始逐渐病变,晶状体畸形、视觉丧失、听力丧失,随着肾脏纤维化,患者的生命进入倒计时。
最后,他将沉入一个完全黑暗和静默的世界,在内脏剧烈的灼痛和高烧导致的幻觉中孤独地死去。
这种病的发病率大概是万分之一,由于是Y染色体遗传病,所以也只有男孩会发病。
路诤恰好是这10000个人中那唯一的一个倒霉蛋,该经历的这一切,他也完整的经历过了。
他是一个重生者,不过很遗憾,重生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但无法改变另一些事情,比如说让某个不爱你的人爱你,再比如说,改变命中早已注定的结局。
“是啊,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路诤淡淡地说:“其实我今天是来开药的,环孢素、马来酸依那普利片、氯雷他定片什么的。”
这些药有的是护肾的,有的是抗炎的,都是他过去常吃的药。不过这些药都只能减缓病症,没什么大用。在最后的衰竭期,他还做过一段时间的血液透析,同样只是拖延一点点死神的脚步,并且延长痛苦。
“年轻人,你不用绝望。”医生沉声说道:“这个病在国外正有团队积极进行研究,日新月异,并不是完全没得治。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做肾脏移植。对了,你有兄弟姐妹么,直系血亲之间的匹配度往往是最好的。”
路诤的脑海中出现了那个一家三口,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中间还有一个小孩,他们其乐融融。
他笑了笑:“我说了,我是孤儿。”
“你这种情况……”医生叹了口气:“配型会非常麻烦,不过不是完全没有机会。这样,你赶快去做个基因测序,要是有合适的,也好早点排队。”
“不用,保守治疗就好。”他说。
肾移植手术需要的不止是匹配的肾源,手术费用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他出不起这笔钱,他也不太想去麻烦某些人为他出这笔钱。
他也很难靠自己攒够这笔钱,因为没有哪家企业会签他,体检那关就过不了。
之前他跟人说想做职业玩家也不是真的,只是除此之外没别的路可以走。不过很可惜,干游戏这行他不是很擅长,直播间里至今也没什么人气。想要靠直播打赏攒够换肾的钱那纯属开玩笑,还不如去卖惨乞讨。
他不太想卖惨,他甚至不想别人知道这件事,最好某一天他死了,没有葬礼、没有悲伤,就这样静悄悄的,就像世界上不曾出生过一个叫路诤的人。
医生正要说话,路诤递给他一张纸,那是一张器官捐赠的同意书,心、肝、肠、肺、眼角膜,能打勾的地方他全打勾了,“我死的时候,这些挖吧挖吧看看哪些还能用得上,就当做个好事吧。”
……
路诤离开医院,掏出手机,从刚才开始,手机就振个不停。他低头一眼,微信群里有人正不断艾特他。
那是个才十几人的小群,是经常凑一起玩游戏的男生建的。
室友周亭在群里给他留言:“老路,干不干饭?”
“什么情况?庆祝你学分修完,终于能毕业了?”
“不是,咱们宝可梦玩家的内部聚会。”周亭回复道:“上午发的活动公告你没看到?咱们单枪匹马玩起来多累啊,不如凑在一起商量着搞个公会什么的。来不来?”
“公会还是算了吧。我单枪匹马玩得很自在,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昨天刚搞到……”
路诤忍不住想炫耀他的副职业,但周亭字打得飞快:“干饭干饭干饭干饭!有饭不干你是王八蛋么?况且还有妹砸儿!”
路诤挠了挠头,对干饭还是挺有兴趣的。他这种病理论上来说不能吃油腻或者高蛋白的食物,不过怎么说呢,想当年康斯坦丁老师确诊肺癌,他老人家也是第一时间先点了一根烟压压惊。
“什么时候?”
“闹(Now)啦!闹闹闹切开闹!现在、立刻、马上!”周亭发过来一个地址,是在他们学校不远处的五角场,距离他看病的医院还有一段距离。
路诤从地铁10号线下车,进入气派的合生汇广场,循着周亭发过来的地址,找到那家餐厅。
那家店主打的是湘菜,迎面就能闻到一股浓浓的剁椒和蒜香味。
路诤推开包厢的门,刚想说话,却意外看到里面坐着的某一个人。
他愣住了。
路诤感觉自己仿佛被石化了,像是中了美杜莎的凝视,视觉触觉听觉一切的感觉都被麻痹了,连呼吸都停止了,只有藏在石头下面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动。
一瞬之间,周围那些嘈杂的声音忽然就远去了,世界变得空旷寂静,就像是眼前的一幕正被一台摄像机固定在幕布上的图影,被装入线框,然后封订进入某个图册。
然而现在那封厚厚的,他早已经决定不再去打开的图册随着这崭新的一页而再次打开,一张张画卷飞速地往后退,一幕幕过去的记忆如同一卷倒放的录像带在他的脑海中闪现,直到定格在某个黄昏,再不向前。
“来这边。”这时旁边有人拉他的胳膊。
周围嘈杂的声音重新出现,世界恢复如初,路诤浑身僵硬地回头看去,发现说话的是叫自己来的周亭。
周亭招呼路诤来到他旁边的空位上,说:“铁子,最近怎么样?”
路诤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常:“你指哪方面?”
“就是宝可梦游戏啊,你不是说要当职业玩家混饭吃么,弄得怎么样了?”周亭对圆桌上的其他人说道:“这就是老路,新锐的职业玩家,刚出道。”
圆桌周边围着十几个人,有男有女,大部分都是自己班级的同学,平时也经常聚在一起玩过。还有一小部分是其他学院的,路诤叫不出名字,但看着脸熟。
路诤的目光在圆桌周围扫过一圈,刻意跳过了其中一个,然后和剩下的陌生人对了一下眼神,算是认识了。
几个呼吸间,路诤感觉自己好多了,脑袋里的嗡嗡声也终于消失不见,“说笑的,就随便玩玩打发时间。”
“哈,谁还不是呢。”靠里的一个高个子男生笑了笑,说:“不过现在靠谱的实习不好找,做职业玩家说不定还真是条出路,也算是个事业。毕竟正经人谁打工呢。”
大家附和:“确实。”
男生扯开了话头,桌子上的人开始各抒己见。他们从实习Offer聊到考研,再从考研聊到宏观经济政策,再从宏观经济政策聊到国际关系——很快,站乌克兰的就和站俄罗斯的开始争论起来了,唾沫星子乱飞,争论得相当激烈。
还是那个高个子男生,他见话题跑偏了,咳嗽了一下,试图把话题拉回来。
周亭压低声音,对路诤说:“彭毅夫,电竞社的社长,隔壁新闻学院的,也是今天这局的老板。”
意思是说,这顿饭彭老板买了。
果然,老板发话了,大家都卖他面子,很快把这个有争议性的话题跳了过去,重新回到最初的话题。
“做互联网呢,本质就是抢占用户的时间。只要抢到用户的时间,剩下的就是变现问题,方案是现成的,广告。电竞也是一样的道理,这是个新兴市场,有很多机会,就比如咱们都在玩的这款游戏吧,现在风头正盛,日活每日都是新高,要是抓住了,可能又是一轮新的造富风口。”
彭毅夫低头喝了一口饮料,继续说:“今天请大家来,除了找志同道合的朋友聚一聚,同时也是沟通一下大家的想法,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兴趣。”
周亭再次凑过来,低声说:“说是准备在宝可梦那款游戏里搞个创业项目。”
路诤低声问:“他不是电竞社的社长么?他那里的人不够用?”
“这不是快毕业了么,学校里的社团有毛线用,一朝天子一朝臣,要创业肯定开公司啊。”周亭说:“说是准备从游戏公会开始做起,做公会哪有嫌人多的。”
“公会?怎么做商业变现?营收哪里来?而且公司该有多大?他养得起么?”路诤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不知道。”周亭想了想,说:“初期肯定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大家都是股东,自然不用发工资。只要少部分人去跑跑商业推广,拉拉赞助商什么的。绝大部分人主要在游戏里活动,唯一的生产资料就是游戏设备,开会就微信群聊,也不用办公场所,成本应该还行。”
路诤点点头,他大概听明白了,说是拉人创业,实际上是找自带干粮的打手。
彭社长说得口干舌燥,最后用一句话结束了自己的演讲:“有什么能比把自己的兴趣打造成事业,更加激情的呢?”
他说完,端起杯子“吨吨吨”地灌了一杯果粒橙下肚,圆桌上的其他人也开始积极参与讨论起来。说到创业,大家还是很感兴趣的,尤其是男生,毕竟能打着游戏把钱挣了,没谁不乐意的。
但路诤没什么兴趣了,他默默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牛腩,嚼了起来。
坐在他旁边的周亭也搓了搓手,准备开动了。他趁大家激烈讨论之际,悄摸摸挪了挪圆桌上的转盘,很鸡贼的把一道红煨甲鱼转到自己面前,夹了好几块裙边放入碗中。
路诤把那块牛肉含在嘴里嚼了半天,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往对面看了一眼,不料却和那道视线对上了。
对面的人也在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