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广州坐高铁回北海的时候,苏林青全然不知自己将要面临怎样的人生磨难。他在车厢里四处奔跑、嬉闹,一边咯咯地笑。阿妈的脸上像是在笑,心里头却在滴血。
广州医生说:“这病没有特效药。我给他开些药,但他的病,吃药也不能根治,只能有所改善,延缓病情的发展。”
晚上,等他睡了,一家人却在客厅里围坐,阿妈哭道:“怎么办啊?”阿公阿婆和阿爸都沉默不语。半晌,阿爸叹了口气,说道:“唉,这孩子算是废了。”转头朝阿妈说:“废了就废了吧,我们再生一个。”阿妈却说:“你说的倒是轻巧!如果生下来,还是这个病,怎么办?!”阿爸一愣,说道:“那么,你说怎么办?总得有个健康的孩子!”阿妈说道:“不如抱养一个。”阿爸一惊,扭头问阿公,说道:“抱养,行吗?”阿公想了想,老人倒是开通,说道:“也只能如此了。”不久,阿爸阿妈从医院抱回一个女婴,起名叫做苏林红。自从有了女儿,阿爸阿妈把重心放在了女儿身上,儿子就交给了阿婆。
苏林青六岁时,阿婆把他带到白虎头小学。阿婆说:“总得读点书。不读书,他能做什么?”校长却要求家长全程陪同。在白虎头一带,他的名字早已家喻户晓,谁都知道他患有一种罕见的遗传基因突变疾病,往往胆大妄为、成天闯祸,到头来却是伤害他自己。于是,上课时,阿婆和他同坐一张桌子,一同上课。婆孙一同上课,成为白虎头小学的一道风景线。课间活动时,阿婆总是跟在他身边,及时阻止他做危险的事。上体育课、劳动课时,阿婆则在一旁,远远看住他。这样的情形,一直延续到他读四年级的时候。正如广州医生所说,一是他吃了药,病情有所缓解,行为有所改善;二是随着年龄增长,历事多了,加上阿婆极有耐心,不厌其烦地讲,百遍千遍地讲,慢慢的他也就知道,什么事有危险,什么事不能做。四年级以后,他自己上学,不再需要阿婆陪伴。只是,总有阿婆没见过、没讲过的危险,总有老师和同学预想不到的危险,所以,他偶尔还会涉入险境,弄得自己头破血流甚至骨折。当然,这样的事,比以前少了许多。
虽然遇险自伤的事少了,另一件糟糕的事却在加剧。他皮肤上的褶皱越来越多,使他显得十分老像。上小学时,他的样貌已像三十多岁的人。上初中时,他已像是四五十岁的人,而且声音也变得嘶哑且低沉。因他生的怪异,同学们私下里都叫他做外星人。
他渐渐知道自己的特别。最直观的,阿婆陪他坐在教室里上课,这在白虎头小学,乃至全北海、全广西,都是独一个。他渐渐知道,他的特别,是因为他患有一种罕见的遗传基因突变疾病,一种叫做乌尔巴赫-维特综合征的疾病。他惹事闯祸,是因为有这个病,使他自己屡受伤害。他皮肤上的褶皱越来越多,也是因为有这个病,使他小小年纪样貌却如老年人。他声音嘶哑且低沉,也是因为这个病,使他的声音活脱脱像一个小老头。
他感到莫名的愤怒,冲阿爸阿妈吼道:“你们作的什么孽,怎么生出这样的我!”阿爸直愣愣看着他,不知所措。阿妈伤透了心,低头掩面痛哭。阿公阿婆在一旁叹息。妹妹苏林红尚小,吓得躲进阿妈怀里,跟阿妈一起哭。他愤怒地将阿婆从学校赶回家。其实,阿婆不再到学校陪他,是被他赶走的。从四年级到小学毕业,近三年的时间里,他总像一只刺猬,动不动就炸刺。在家里,阿公阿婆、阿爸阿妈以及妹妹都让着他,任由他发火。在学校,老师、同学也都躲着他。
他的初中,是在北海城区里的学校读的。这时,他变得多愁善感,如林黛玉一般。他读林黛玉的葬花词,并将自己代入其中。他想:“乌尔巴赫-维特综合征的三个特征,已在我身上显现了两个。尚未显现的,只有呼吸困难。等到我呼吸困难时,症状就都齐了,我就要死了!”他天天行尸走肉一般,等待死亡的降临。
可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他不知是被什么触动,忽然豁然开朗起来。一天清晨,他骑电动自行车上学,路过银滩时,将车拐进了银滩里。这时银滩上空无一人,他面朝大海,冲着朝阳,用他嘶哑低沉的声音,大声喊道:“即使明天就死,我也要活好今天!”
从此,他变了一个人似的,珍惜生活的每一天,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同学们叫他做外星人时,他也傻乎乎、乐呵呵地答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