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天刚蒙蒙亮,大能人就起床来到大队窑,这是担任村支书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虽然现在农业社已经解散,再也看不见社员成群结队、牲口马嘶驴鸣的出工景象,他还是喜欢像以前一样,站在窑顶上向四处观望。太阳眼看就要冒出东山,绚丽的朝霞染红了半个天空,晨风从隔壁空荡荡的羊圈吹过来,带着让庄稼人惬意的羊粪味,大能人感觉到一阵凉意,便下来圪蹴到队窑门口,点上烟,想开了心事。
让他兴奋的是,就在昨天,信用社的贷款终于批下来了。尽管申请贷两万,实际到手的只有一万八,他还是打心眼里感谢王一成,毕竟能贷上这么大一笔巨资的人属于凤毛麟角。当然,他心里很清楚,王一成能给他贷款,不是因为他高明楼脸大,而是多亏县老区办的马主任出面担保说情。当年马主任是公社一般干部,在村里驻队时,他硬拉着住在自己家里,好吃好喝的伺应了半年,此后两人有了很深的交情,逢年过节常常走动。
“对人可不敢只看眼前,要看长远,再不行的人,说不定以后都有用处;并且,功夫要下在平时,等你有了事再去求人,就象房子起火了再跑到八架梁远的河里提水去救,那不明显迟求了么!”
高家村的一把手对自己的处世之道很是得意,美滋滋地吸了几口烟,开始谋划他的楼板厂——厂子名字就叫“高家村楼板厂”,身后的大队窑当厂长办公室,院子当施工场地,窑顶上的八壳当原料库房,以后厂子发展得好,再把隔壁的羊圈也圈进来。他已经想好了,要是村民对他占用大队窑办厂意见大,或者上面支持个体经济的政策有个风吹草动,那就让楼板厂归大队管理,反正贷的都是公家的款。眼下要抓紧时间办证办照,把摊子立起,牌子挂上,最好把二能人也拉进来,投上些钱……
这时,大儿子跑来说,他一担子马栓来了,人在中窑等着父亲。
明楼和马栓都是大队干部,彼此早就认识且十分熟悉,现在又是亲戚,见了面自然十分热情。马栓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希望大能人出面,撮合老光棍和高寡妇两位老人。
大能人寻思,自己是村里的书记,德顺又是他干爸,于公于私都应该由他出面领料这事,现在外村的马栓张罗着给德顺寻老伴,这事要是传出去,他的脸往哪放呀?于是沉吟着说:
“马队长,你和巧珍侄女都是好意,我干爸回来没人伺候也是个事,只是你叫我干爸伴金宝他妈,这事情估计弄不成,金宝那个二流子怕不会同意,他婆姨也不是省油的灯!是这,我干爸的事,你们不管了,我安排人伺候。”
三星娘过来给马栓倒茶水,听了明楼的话,生气地说:“他爸,你还以为是农业社那会,想指派谁就指派谁,尔格你指派人,谁听了?你叫人家伺候干爸,是能给人家工分,还是能给人家钱粮?最后短不下咱两个老骨头去伺候!我看巧珍家女婿说的对着了,给干爸寻个老伴才是正经事!”
明楼虽然在村里很强悍,说一不二,但却有些惧内,眼见婆姨当着马栓的面驳了他的面子,铁青着脸只管大口大口地吸烟,随后,他借口上厕所来到硷畔上,外面凉风一吹,发热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他不得不承认,婆姨说得没错,他现在确实不比从前了。以前他高明楼跺跺脚,高家村都要震动;他放个屁,没人敢说臭,尔格不行么,不要说有本事的年轻后生,就是那开小卖部的高瘸子,也敢跟他瞪眼犟嘴,不禁后悔刚才呈一时之快,说了大话。
“马队长,你喝茶嘛,吃烟!热不热?热的话我把风扇打开,这是我三星前一向到上海出差买的,实实价是个好东西,就是贵的很!”大能人走回窑里,讪笑着对马栓说。
“不热,”马栓说,“叔,那你看这事咋办呀?”
明楼见马栓发问,正好就坡下驴,不自然地笑笑说:“其实,我干爸伴金宝他妈,也不是不行,事在人为嘛!这事情寡妇做不了主,金宝婆姨汉说了算,那两口子爱银钱,就看能出多少彩礼。”他坐回沙发,点了烟说,“另外,我干爸也是个犟脑,年轻时一门心事想一个叫什么灵的女子,不愿意人家,尔格老了老了能寻老婆?我看够呛!”
马栓一拍大腿说:“是这,明楼叔,彩礼我出,就按咱川道娶黄花女子的规矩,给他一百八,不行按后山的来,给他二百四!我马上去医院接德顺爷回家,想办法做通老汉的工作,你负责金宝这边,咱一人一路,你看行不?”
“能行、能行,就这么办!”大能人心想,给一个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婆子这么多彩礼,那金宝婆姨汉还不一百个乐意?只是你马栓要做通老光棍的工作,怕没那么容易。他狐疑地看了看马栓,对这个平时只吸“羊群”烟、向来节俭的后生变得这么大方感到疑惑不解,猜想大概是老光棍给他工地上拉砖碰的,他有责任;另一方面也是婆姨的原因,巧珍向来对德顺好么。
明楼和金宝家相距不远,中间隔一条小河,河水不深,里面放一溜供人行走的蹑石,大能人吃过早饭,就踩着这溜蹑石过河来到金宝家。金宝去年在石匠岳父的帮助下,在老窑前边修了三孔新石窑,外面看着光鲜亮堂,里面却十分简陋,最值钱的家当,就是前炕的一对旧木箱子,这还是结婚时娘家陪来的嫁妆。
看见大能人推门进来,金宝夫妻受宠若惊,热情地招呼上炕,一个忙得倒水,一个赶紧端瓜子。
明楼撮了几颗瓜子放在手掌心,慢慢磕着,把瓜子皮吐在脚地下,扫了眼锅台上剩有残渣的饭锅,问金宝:“你妈也吃了?”
金宝一脸尴尬,“唔、唔”的不知怎么回答,旁边的婆姨说:“明楼叔,我妈不爱吃霍菜饭,一阵我给她熬得喝口稀汤!”
高原人眼里的恶有许多种,不孝特别是虐待老人,是公认的最大的“恶”。书记知道这两口子又没给老婆子吃饭,鼻子轻蔑地哼了一声,因为有事要说,强忍着没有开口训斥。
“走,上你妈窑里,说个事情。”大能人跳下炕,径直在前面出了门。
三人转过边窑的墙角,来到后面的小土窑,土窑里的光线被前面的大窑遮挡,大白天暗得象黄昏一样。正在睡觉的老寡妇看见家里来人,抖抖索索地揉着眼窝坐了起来。明楼坐上低矮的炕栏石,翘起二郎腿,金宝不敢和书记并排坐,抱手圪蹴在脚地下,金宝婆姨以为大能人又要指责他们不孝顺,不情愿地靠在锅台上,低头“呸呸”地磕瓜子。
大能人点上烟,给金宝也扔了一支,抚慰了几句老寡妇,说明自己的来意。
寡妇低声悲泣,说她快要见金宝他爸了,不想寻老汉。
金宝气呼呼地嚷,他亲妈凭什么伺候老光棍!
金宝婆姨讲,儿子富贵都十八了,过年准备问媳妇子呀,以后有了娃娃,婆婆还要给她看孙子。
“啊呀,也不是让你妈白碦了,巧珍家女婿答应,给你们彩礼,二百四!”明楼不想和这家人多费唾沫,说完又补充了句,“你们晓得,我干爸就是给他们拉砖碰的嘛。”
金宝激动的眼睛瞪得老大,才要开口应承,婆姨笑着说:“明楼叔,德顺爷是个好人,满村人谁不尊他敬他?尔格不得动弹没人伺候,那就叫我婆婆伺候碦,人说老伴老伴,老了就要个伴么!”
“我不碦,我哪都不碦!死也要死在这张炕上!”寡妇努着嘴这么一说,几个人都不觉一愣。
金宝“呼”地站了起来,夹烟的手指头指着他妈的鼻子,大声吼道:“你说什么?哪都不碦?由了你了!给你黄花闺女的彩礼,你为甚不碦?一天价睡在炕上屁事不干,尽费粮食……”
马栓下午开着工地上拉砖的拖拉机,接老光棍出了医院,送回家安顿好后去见了大能人,回到马店时天已经漆黑。巧珍听说金宝婆姨汉不给他老娘吃饭,气得直骂那两口子不是人,完了不安地问女婿,德顺爷是个什么态度。
“德顺爷开始以为我跟他耍笑,说他都成棺材瓤子了,我还拿老汉寻开心!但看见我正儿八经的态度,就给我发脾气,头摇得卜郎鼓似的,说甚也不愿伴老婆。”马栓笑笑说,“我也没客气,半路上停下拖拉机,对他喊道,‘爷,给你寻高寡妇,这是我婆姨的主意,没办法么。你老尔格动弹不了,要人端屎倒尿,我们起先也想寻人伺候,可满村子的老婆婆一个也寻不下,不管钱多钱少……’我这一通话,把老汉说得泪流满面,他不同意能怎地!”
巧珍知道德顺爷还是放不下灵转,对老人又是敬佩,又是怜悯,唏嘘了好一阵,指着怀里的娃娃说马栓:“你当爸爸的,给娃娃起个名字么。”
马栓挠着脑门,思谋了半晌说:“你生产顺利,就叫马顺吧!”
“马顺,马顺,马栓……”巧珍念叨着,突然弯下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和娃娃的名字,咋听着像兄弟俩,又像是一个人!以后我叫一声‘马顺’,你们父子两个都答应呀?!”
马栓的黑脸涨得通红,尴尬地说:“那小名叫顺顺,大名叫他三姨起碦,他三姨和三姨夫都是文化人么。”
“好呀,我明天就给巧玲写信,叫她娃娃过满月争取回来,半年没见了也想她。”巧珍说完,刮了刮娃娃的鼻子,轻声叫道:“顺顺,我的小顺顺,就要见你三姨姨了,高兴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