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五章 — 瞎娃说书 —(2 / 2)悠悠人生路首页

“唉,别提了,夏天贩牛折了本,就指望这匹儿马能赚回来点。”二能人坐在瞎娃对面的床沿上,从怀里摸出上次吃剩的半截卷烟,拿火钳子夹了块炭火点着,叹气说,“今年感觉啥事都不顺,喝凉水都塞牙哩!瞎娃,你给咱算上一卦,看兄弟我明年的运势咋样。”

“能行么,趁尔格没事给你算算,我记得你是属猪的,比我小五岁,六月十八的生?”

二能人心想,这瞎子的记性就是比常人好,算过两次就记得这么清楚,忙说:“你说得对对价,时辰是鸡叫三遍天快明的时候。”

瞎娃伸出左手,拇指在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之间来回掐扣,嘴里念叨了一会,说:“兄弟,你是水命,今年犯火,不宜去北边,碦了招灾星;但明年运势好,有贵人扶持,我算你的贵人来自南路。”

“噢,是这?怪不得到内蒙贩牛赔了钱!那眼下的儿马也是在草原上买的,是不是也要折本?明年真有贵人扶助?可我南边也没甚亲戚呀……”二能人暗暗嘀咕着,将信将疑。

明楼向来不信鬼神,也对算命不感兴趣,知道那都是没影的事,拿过茶几上的纸烟,抽出两支并排噙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着,给瞎娃手里塞了一支,说:“立本,你那头牛,秋底卖的早了,我估摸政策要变化。前些天到公社开会,县上工作组批评了咱城关公社,说有的地方分地单干、包产到户的做法过火了,几个冒头的村干部都上台作了检查,里面就有你巧珍家女婿!”

二能人惊叫道:“有这事?我出碦买马也就半个来月功夫么!早晓得会回复到农业社,我急得卖牛做甚?唉,是个甚事情!”

“我看政策不会变!”瞎娃突然说,“我瞎子眼睛瞎了,可心里亮堂着了,这两年,我说书走过不少地方,分地单干的事情众人最喜欢,想种啥种啥,想吃啥吃啥,家家户户米面不缺,大人娃娃有新衣裳穿,不过年就有肉吃……这些事情,连我一个瞎子都看得真真切切,那么明眼人能看不见?”

“瞎娃子说的好像也对着了,我买马的一路上,看见村村社社都在闹腾着分地单干,集市上红红火火,到处是摆摊的、卖饭的、做生意的,没听见说政策有变化呀?”二能人一脸疑惑地看了看亲家,随后拍了把大腿,高喊道:“唉呀,话球说回来,不管它单干还是大锅饭,什么时间也饿不着我二能人,我就记得一条,不管哪朝哪代,不管什么世事,都是能人的世事!明楼哥,离黑夜说书还得一阵,把你的好酒拿出来,咱和瞎子喝上几盅么!”

大能人请瞎娃说书的消息,早已传遍了高家村,天一黑,人们就从四面八方的沟沟岔岔赶来,明楼家偏窑脚地下、炕上都挤满了人。窑洞里烟雾弥漫,各种声音混响成一片:碎脑娃娃们在炕上挤成一堆,叽叽咕咕地叫喊打闹;老汉们圪蹴在脚地圪崂吸烟锅,咳嗽吐痰声此伏彼起;婆姨女子们坐在一起,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低声拉话说笑;后生们吸着明楼散的纸烟,面红耳赤地争论谁家新娶的媳妇长得好看,哪家的女子是“盖满川”……

巧珍端坐在婆姨女子人群里,俊俏的面孔和高挑的身体格外扎眼,她听说大姐家里说书,天一黑就拉着马栓回了娘家。巧珍从小就爱听书,听书让她知道了许多古人古事,晓得了外面世界的精彩,她最爱听《薛丁山征西》、《穆桂英挂帅》、《说岳全传》、《绿牡丹》、《粉妆楼》这几部书,樊梨花、穆桂英、梁红玉、花碧莲这些巾帼英雄高超的武艺,对爱情的执著追求以及她们赢得的美好姻缘,曾经害得多情少女整晚整晚睡不着觉,经常幻想自己就是这些女英雄。她今天来听书,也想趁这个机会见见加林哥,和加林哥坐在一个窑里听书,哪怕不说一句话,她都心情畅快,可偷偷把窑里的后生扫了个遍,没见着人,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这时,马栓拿着一块棉垫子挤了过来,想把棉垫垫到巧珍身下的小板凳上,巧珍不让,说脚地下冰凉,硬是把棉垫子往女婿的屁股下塞。小夫妻恩恩爱爱的一幕,羡慕的后生女子们直咂舌头。

“看人家马栓,把婆姨当事的,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坐板凳怕把屁股咯蹭了……”拴牢家婆姨的话,引得众人一阵哄笑。狗财家婆姨笑道:“拴牢家,咋你还眼红人家巧珍了?我拴牢兄弟怕婆姨远近出了名,听说天天黑地给你洗脚,你的洗脚水他都舍不得倒,还要洗脸哩!”窑洞里爆发出一阵更加猛烈的笑声。

玉德吸着烟锅,圪蹴在婆姨们后边的脚地圪崂,看见巧珍和马栓恩爱的情景,难受的低下了头。儿子自和巧珍出了那档子事情后,再没人上门提亲,庄户人把名誉、威信看得很重,像儿子这种名声臭了的人,谁家女子还愿意跟他?再说,农村女子一般十八九就出嫁,而加林转眼过年就二十五岁,周围也没有那么合适的茬茬。当然,城市里二十几的大女子倒不少,可怎能看上穷庄户人家?老汉眼下全部的指望,就是儿子能考上公办教师,变成个城市人,不的话他的终身大事能把人愁死!好在最近儿子也下了功,天天黑夜住在学校,刚才吃罢饭就去学习,连这么好的书也不来听。

二能人蹲在热炕头上,看见马栓这么心疼自己女子,心里美滋滋的,得意地看了一眼玉德老汉,暗暗骂道:“幸亏你的龟儿子当了陈世美,否则能把我巧珍害死!马栓虽说脸黑了些,但比你那羞先人的白脸小子强百倍!”

大家说笑的时候,明楼引着瞎娃从中窑过来,坐在早就放好的靠门箱的长条高板凳上。瞎娃怀里抱着蟒皮三弦,左手腕套一串麻喳喳,右腿肚上捆了甩板,低下头慢慢调着琴弦,准备开腔说书。

“瞎娃,今黑夜说什么书呀?”人群里有人问。

“《五女兴唐传》。”

挖毛老汉说:“没听过。”

舔财老汉说:“生书熟戏么,听书就要听没听过的书!”

一个后生笑着问瞎娃:“这书是相公招姑娘还是奸臣害忠良?”

“又有奸臣害忠良,又有相公招姑娘!”瞎娃也笑着回答。

那后生坏笑着揶揄道:“瞎娃,人家相公都招姑娘了,那你想不想找个大姑娘,给你当老婆热被窝?”众人大笑。

瞎娃一点也不在意,转身摸到背后门箱上的瓷碗喝了口水,大声说:“想了嘛,你们后生想,我老汉也想,想的我眼睛都瞎了!”

在一阵又一阵哄笑声中,瞎娃清清嗓子,黑油油的醒木“啪”地在凳子上拍了一下,低头抱紧三弦,开始一阵急促有力的弹奏,那声音急急如山洪涌来,又象是万马奔腾,众人一时间都屏住呼吸不再说话,只听瞎娃高声唱道:

拿起个三弦定好个音,打起个竹板响连声。

有请客人们都坐定,我说一段古朝大家听。

芝麻那开花节节高,党的政策就是好。

事主家三转一响样样有,还有这齐齐整整的五孔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