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爱唱高原民歌的巧英嬉笑着唱罢,气鼓鼓地对巧珍说:“就是有几个小子太坏,老欺负咱玲玲,竟然说她是高家林的小姨子!她都哭了很几鼻子了……”
“大姐,我好着了,那些憨脑娃娃晓得个甚!”巧玲见二姐脸色骤变,赶紧打断大姐,岔开话题问巧珍:“听说我二姐夫挑头拉了个包工队,叫你跟着洗衣做饭碦了,你准备什么时间走呀?”
“我不想碦,家里的牲口没人管,再说地里还有几把庄稼。”
巧珍想着大姐刚才的话,心里异常难受,自己做下的事情,竟然牵累到了亲爱的妹妹!不过,对于和加林哥相好的事,她一点都不后悔——尘世上的女子,谁不想找个称心如意的女婿?她尽管没上过学,但爱听书看戏,樊梨花和薛丁山、穆桂英和杨宗保、梁红玉和韩世忠的爱情故事,她从小就心驰神往。她虽然和加林哥分了手,不得已嫁了马栓,但毕竟“疯”过了,尝过把人放在心尖尖上的滋味,以后老了也不后悔!她最敬重的人是德顺爷,能为一个女人一辈子不结婚,她要是个男人,也能为自己的心上人一辈子不结婚,但女人不行,女人不能老住在娘家的门。
这时,巧英妈手里拿包卷烟走出大门,笑盈盈地说:“珍珍回来了!外面风大,则赶紧回家喀!”
“妈,你看我爸的布衫小了,停一阵我给他改改。”巧珍说,“我早上叫满贯大叔打了些干炉、月饼,尔格还热着了,一阵你们都尝尝!”
巧玲立即跑到自行车前,摸了摸胀鼓鼓的提包,笑嘻嘻地叫道:“二姐,你咋打了这么多!你晓得,我从小就爱吃干炉!”
巧珍笑着说妹子:“当老师的人了,还像个憨娃娃这么好吃!这些干炉不是光叫你吃的,一阵要给明楼叔送上几个。”
二能人吸着卷烟,惬意地看他的宝贝女儿们拉话,听巧珍说要给明楼送干炉,就把她叫到跟前,低声嘱咐:“巧珍,你明楼叔最近不晓得咋了,整天脑杵的成干。一阵你送干炉,顺道探探他的口风,看他三星到底能不能上咱的门?他要是没这个意思,那这事情咱就不说了,亲戚还是亲戚么。”
在二能人眼里,他的三个女儿中,老大巧英有些认死理,做事不灵活;小女子巧玲尽管是高中生,有文化,但个性柔弱,没主见;只有二女子巧珍,做人有主意又有灵性,虽然他没少打骂她,但心里其实最看重这个女子,家里门外有重要的事情,经常要托付给她。
巧玲显然听见了父亲的话,不过脸上没一点表情,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只管掰开干炉吃着。
“爸爸的话,你听见了么,你是个甚意思?”巧珍把妹子拉在远处的硷畔上,见巧玲犹豫着半天不吭气,正色道,“玲玲,结婚嫁人是女人一辈子的大事,你可不敢马虎!你到底喜不喜欢三星?要是真心喜欢,就不要管他当不当上门女婿……”
巧玲从小被父亲当儿子养,性子柔顺听话,两个姐姐都没上过学,她却一直上到高中毕业,这在她们这个穷乡僻壤是件破天荒的事情。对于三星,她也不知道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他俩从小是同学,在县城上中学时,经常周末相跟着一道回家,他没少照顾她。三星尽管长得一般,可现在吃着公家饭,而她还是一个民办教师,更何况她能当上老师,还要感谢明楼。想到这里,巧玲结结巴巴说:
“……二姐,我喜欢……啊呀,我也不知道……我听爸爸的!”
巧珍看妹妹没有一点主见的样子,无奈地直摇头。
此刻,明楼家中窑门窗紧闭,里面光线昏暗,烟雾弥漫,高家村的一把手恼悻悻地靠在土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他刚刚从公社开会回来,会上赵书记劈头盖脸地批评了他,说他思想僵化,跟不上形势,在家庭联产、包产到户政策上,搞阳奉阴违、做表面文章……赵书记还表扬了马店大队,叫他好好学学马栓队长。
“什么包产到户家庭联产?不就是单干么,猫叫了个咪!我高明楼当了几十年书记,一大把年纪,叫我学一个嘴上没毛的年轻人?!”他越想越气,把单布檐帽拿下来撂在茶几上,露出一头横七竖八的花白头发,看着比平时苍老了好几岁。
“干脆,我不当这个芝麻村官了,谁能干叫谁干去!进城和二小子过几天舒心日子,省得一天操不完的闲心、受不够的闲气!”
想到三星,他记起早上叫儿媳妇巧英提亲的事,这阵都快晌午了,也不见个人影。其实,他并不赞成三星娶巧玲,虽说儿子长得不咋样,见人说话就脸红,但毕竟是吃公家饭的,怎能娶个农村户口的媳妇子呢?然而架不住三星喜欢巧玲,三番五次恳求,加上婆姨旁边帮腔,一再夸奖巧玲是个好女子,他只好妥协了,打发巧英先去问问,心想凭着自己书记家庭和三星公家人的身份,刘立本哪有不应承的道理,还不把他二能人高兴死?
“爸爸,巧珍看你来了!”大门外传来儿媳妇子的声音。
明楼赶忙坐正身体,戴上帽子,双手握住帽檐正了正,换上平时严肃的面孔。巧英推开门,见满窑的烟雾,便把门大开着,门帘卷起来搭在门扇上,昏暗的窑洞立刻亮堂了许多。
巧珍进去把提兜放在茶几上,笑着说:“明楼叔,今个过节,我给您拿了几个月饼和干炉,干炉硬,您要是咬不动就泡水吃碦!”
“啊呀,巧珍,你来就来了,还拿甚东西!”大能人指了指旁边的沙发,“则过来,到沙发上坐嘛。”说罢大声指派儿媳妇,“你站下做甚?把你妹子好好招呼一下么,冲上一碗麦乳精,洗几个枣,再把三星城里买的果馅拿来,叫巧珍尝尝。”
“叔,您不要客气,我甚也不吃。”巧珍扭头对巧英说,“姐,你就给我倒碗滚水,那个甚乳我喝不惯。”说着,坐在了明楼对面的床上。说实话,巧珍一点也不喜欢她姐的公公,这人心短、手长,爱占人便宜,做事不讲理,今年夏天居然为了自己的儿子,平白无故地下了加林哥的教师!她以前在生产队劳动时,不止一次骂过他,眼下要不是为了加林哥,她才不会理这号人。
大能人自然知道巧珍在生产队骂他的事,但并没太放在心上,高家村背后骂他的人多了,他要是都计较,那还不把人活活气死?何况巧珍现在寻了好女婿,马栓是个有能耐的人,自己没本事的大儿子以后还要指望人家提携。想到这里,他看着巧珍亲切地说:“马队长了,今咋没跟你一搭来?那是个好后生,你爸老在我面前夸奖这个有本事的二女婿呢!”
“看叔说的,我爸才喜欢我姐夫哩……”巧珍笑着打趣罢,怯怯地问道:“明楼叔,听人家说,我……加林哥早就出院了,尔格在家歇着,没参加队里的劳动?”
“嗯、嗯!”明楼鼻子哼了两声。他早就猜想到巧珍是来打问加林当教师的事,可自己压根就没敢在赵书记面前提这茬子,如果照实对她说了,那面子上不好看,毕竟亲口答应她了么。
他默默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慢慢在茶几上弹了几弹,套在快吸完的烟屁股上,突然有了主意。
“巧珍,加林当教师的事,我看八九不离十!”明楼捏着套好的长长的纸烟吸了一口,瞥了眼巧珍兴奋的发红的脸,笑呵呵地说,“叔和赵书记的关系你晓得么,我一开口,赵书记就满嘴应承了……如果没有意外,玉德家小子当教师的事,那还不是板上钉钉钉?!”
巧珍起先激动得不行,后面听大能人说“没有意外”,心里一沉,闪着大眼睛不解地问:“‘意外’,什么‘意外’?明楼叔,赵书记都同意了,那还能有什么‘意外’?”
“你看你这女子!寻赵书记办事的人多了,不光有我们这些村干部,还有公社、县上的干部,你说叔的面子能比他们大?你晓得,当教师不是个容易事,许多人削尖脑袋要往里钻,何况咱们村已经有你妹子当老师了!”大能人本想哄哄巧珍,过后加林没当上教师,就说是“意外”,没想到她这么叫真。
这时,巧英端着一碟果馅走了进来,接过话说:“爸爸,提起巧玲,我还没跟你说,我爸想叫三星当上门女婿哩,不晓得你是个甚意思?”
明楼一听,顿时气得脸色煞白,嘴唇微微哆嗦,夹烟的手指不停地颤动,心里暗想,“叫我儿子倒插门?亏你刘立本想得出来!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穷的揭不开锅,还是要债的踏破门了?我三星是公家人,什么样的好女子寻不下,你巧玲说到底,还不就是个土包子农民么!”他想大声骂亲家,“你咋这么不要脸,咋不尿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但当着儿媳妇和巧珍的面,终于没有骂出口……